第五节 人生百态,人们的宗教心理也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只不过反映了人们不同的 生活态度而已。 小尼姑走了,黄大香凝神地望着那张她全然不识的黄色寄名签,觉得它格外地 神圣。其他的人也以好奇的目光看着。 “你认得这些字么?说说看。”吴枣秀向张仁茂发问。 那张寄名签写着: 香主黄大香携子叩拜 左 青 石 神 位 谨赐名 彭石贤 两旁另有几个圆圈圈着“长年供奉,易长成人”的字样。 张仁茂用他半个月私塾得来的全部学问向在坐的人解释道:“这是左青石神灵 给孩子取下的名字,叫彭石贤。石──左青石的石,贤──圣贤的贤。意思是,左 青石的神灵保准这孩子长大成为一个贤人,贤人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孔夫子!” “这名字赐得可好,孔夫子让人在庙里供着呢,”李松福始终如痴如醉地看了 这场寄名仪典,他真心为大香嫂高兴,“菩萨都是些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圣贤, 孩子能够这样,那可是真正的好了!” 吴枣秀却显得淡然:“也别想那么多吧,能象石头一样,经得住千年万代的风 吹雨打便不错,只要不象我一般... ”她把后面的话给咽下了,赶忙岔开说,“只 是这长年供奉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只要神灵保佑我这孩子能长大成人,哪能不尽心供奉?”黄大香陷入了沉思, 她不敢奢望孩子能成为圣贤,只求着顶礼膜拜能让儿子消灾免难,讨个平安,“这 许下来的愿我是到死也不会忘却的啊!” 与黄大香对神明的虔诚比较,姜圣初在刚才这场颇为神圣的仪典上却表现得大 为不敬。他大献殷勤,争着去送了小尼姑一程,转回身又上大香嫂家来了。他一脚 踏在门槛上,“嘻”地一笑,发出与众不同的感慨来:“是哪个和尚道人的好福气 呢,庵堂里养着这么个嫩生生的漂亮女子!”大家都觉得这话太腻味,黄大香更是 恼火,十分厌恶地背过身子,不愿理睬他。 姜圣初却毫不知趣,兴致颇浓地一边说,一边向屋里走:“哪有猫儿不吃腥, 哪有老鼠不偷油?我早年给莲花庵当过挑夫,还亲眼见过那大和尚偷吃肥肉的事。 你说那肉哪里来?他有这么大个竹筒子,里面装满了米,早晨外去化斋把竹筒 子寄放在屠夫家里,晚上回寺院时,乘黑取回竹筒,往袈裟里一塞便走,什么话也 不用说,可竹筒里的米换成了大块的肥肉。你以为和尚真是吃素?鬼才知道!谁有 他们那么膘肥体壮?“ 吴枣秀早就注意到她这位长房大伯的行径了。小尼姑作法时,姜圣初那贪婪的 眼光总在小尼姑身上溜来溜去。这时,吴枣秀朝门外啐了一口,骂那条躺在门边的 黄狗:“瘟狗子,走开,这地方都给你玷污了!”又暗中推了一下黄大香,“怎不 赶他走?” 黄大香也忍不住发话了:“圣初大伯,说这种话是罪过啊!你遭病的那阵子, 我也给你求过神灵的!” “这干神明菩萨什么事?我这话句句是真,你们不信?”姜圣初很有些理直气 壮。 “你只见过老和尚吃肉,可没有见过和尚与尼姑... ”张仁茂半真半假地说, “得小心菩萨怪罪下来,让你的口舌上头长出颗大疔疮啊。” “和尚的肉戒是假,那色戒就会是真?”姜圣初自有他的逻辑,“和尚与官府 的太太小姐勾搭,王孙公子找庵堂的尼姑偷情,这些事你们全然没听说过?我这话 碍不着菩萨,我可没说菩萨有假啊!我病那会,见着一个红脸大胡子,准是关圣大 帝,将我一阵捶打,推拿,又在我肩上死命一掌,吓我出了一身大汗,我顿时醒了 过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菩萨的坏话了?但和尚归和尚,尼姑归尼姑,菩萨归菩萨, 当官的给皇帝老子办事也兴分心分意的,和尚尼姑给菩萨当差就会全是忠心的了?” “可你不是说我没能把大和尚与老尼姑请来吗?”张仁茂对姜圣初的话有些兴 致,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 你当大和尚与老尼姑就没有法术了?修炼得久了,狐狸也能成精,十 个小尼姑也顶不上一个大和尚!”姜圣初极力为自己辩解。 “那你不怕大和尚作法?”又有人诘问。 “我只不过是在背地里说他,”姜圣初坦率地承认,“二十五里还能骂知府, 就不兴我在这里说几句!他也收过我姜家祖上不少供品,我爷老子给寺院捐款比你 们哪个都多,可他给了我什么好处?” 姜圣初平时认权认势认利,在背地里并不认人,这会儿自然也只认菩萨不认和 尚尼姑,相信法术而不相信德行了。 张仁茂为人处事则是现实的。他为黄大香想出了这个寄名的主意,又热心跑腿, 恭谨侍候,是为安定黄大香焦灼惶恐的心绪。他对神灵不敢亵渎,可也并不全信。 他老爷子七十多岁上山打柴,跌死在左青石下,七十不为夭寿,真是左青石的干儿 子被左青石的神灵接走升了天呢,还是左青石冥顽不灵断送了自己的干儿子?他洞 察不了这天上、人间、地下的许多奥秘,也顾不得前世、今朝、来生的因果报应。 所以,当小尼姑结束了寄名仪典,黄大香问张仁茂该如何打发为好时,他背地里与 小尼姑讨价还价了一番:“施舍是多是少并不在意,心诚则灵,一切听凭施主发布 善心。”小尼姑这么说,是从老尼姑那里捡来的套话。 “香主一时困难,只借得米一升,香烛一付,日后当再作补报,女菩萨大慈大 悲,定然不会见怪。”张仁茂说。 这打发显然少了些,小尼姑不能作主,便说:“改日施主当来庵堂进香,老师 父自有检点,不必多虑。” 张仁茂想,再去进香又会让这母子为难,便去自己家里提来一瓶清油给了小尼 姑:“香主家境艰难,仅一片诚心可鉴,这次让女菩萨空劳脚步了。” 幸亏小尼姑并不十分计较,只说了声“难为施主”,她便告辞出门了。 后来,张仁茂并没有把还得进香的事告诉黄大香。这做法是不是违背了神意, 神明会不会还发慈悲,那还得由往后彭石贤的命运遭际来验证。 说到底,宗教只能医治某些心病,却饱不了人的肚子。张仁茂为黄大香作了长 远谋算,这时,他对在座的邻居们说:“这寄名的事算是妥了,往后香嫂子吃饭过 活的事当紧。在这里,我说大家能帮的帮点,能借的借点... 都有为难的时候呢!” “帮得起的不是已经帮了?我不送些红薯,香嫂子恐怕早饿得上西天了。”姜 圣初觉得仁茂佬多事了,“我出了个没主意的主意,可香嫂子又不肯轻易求人... 真借,你们借得出多少?借一点能吃多久?香嫂子还叨念着李家大院五十元银洋没 清呢──这办法难想。” 黄大香也不料张仁茂会在这时向众人提起帮和借的事来。他是好心,但黄大香 不愿。她说:“孩子的病好了,便什么都好了,光吃,我们母子也要不了多少。 俗话说,‘人不死,粮不断’,只要老天开眼,保佑我不遭横祸病魔,我做些 针线活,日子总能熬得下去的,只是众人扶持照应了我彭家母子,眼下一时无法报 答... 再借是不必了!“ 黄大香连连摇头,她说的完全是真情实话。大家一时默然无语。 “嘿,李松福,”姜圣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攒到几个钱了吧,你不该在 这时候借点给香嫂子?香嫂子的人品可没说的,这镇子上少有!” “嗯,我倒是... ”李松福不知该如何说话。 “圣初伯你别难为李伯吧,”黄大香接过话,“这事大家就别操心了,我是认 真说的!” 在保长家帮工的龙嫂来了,她是香嫂在乡间情同姐妹一般的好朋友。她又拿来 了一叠绸料:“香姐,你绣下的那付帐帘,见了的人没个不夸好的。我又给你揽来 了宗好工夫。这寿屏,只有你能绣得出来!” 黄大香看了看那寿屏图案,她知道是谁家的工夫,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家大院的太太说了,这工价由你定了便算,反正她知道你也不会过份要价。” 龙嫂见黄大香并不答话,又补充了一件事,“墨小姐还让我问你,上次那帐帘该付 你多少工钱?余下的那段红绫你喜欢便送给你了。” 墨小姐是保长田伯林的女人,李家大院的大小姐。 “那是我说好了的,余下的红绫折了工钱,也就不用再给多的了。”黄大香又 指着寿屏说,“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绣好的,急不得,李家太太没说什么时间要 么?” “说了,越快越好。这是看定了日子送人的。”龙嫂说,“慢也不能超过一个 月吧。” “这... ”黄大香犹豫了。 “一个月差不多,”吴枣秀望着黄大香,见她愁眉未展,刚才又听说那红绫抵 了绣帐帘的工钱,她明白了,转过脸问龙嫂,“这是给现钱,还是扣欠帐?” “李家太太没说呢... ”龙嫂这才想到黄大香还欠着李家五十块银洋,“该不 会扣帐吧。” “其他债主把东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还真讲个积德积善。”姜圣初忽发奇想, “我说香嫂子,你就带着孩子上李家去帮几年工,求老爷太太把欠帐给免了吧。 真说起来,要施舍也只有他们施舍得起!“ 张仁茂早就想过了,他不赞成这主意:“香嫂子,我说一个小镇养不活一个刺 绣手,能有几户人家讲究这些?还是让大家多少给你凑点本钱,摆个小摊,这才是 个长久之计,能赚一点算一点,如果有针线工夫,也误不了。欠下李家的帐往后再 说吧,现时并不兴卖身为奴的,你不用去帮什么工。” “这寿屏你先接下来,如果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还不如让他李家拿刀来取 命!龙嫂你先把这话去回李家。”吴枣秀愤愤地说,“绣好了,交我给你送去,取 来现钱做点小本生意正好。” 黄大香不由叹息一声:“唉,你有那面子?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虽 然欠债不能让我偿命,但这债我也不能赖。说实在话,即使他们肯施舍,我也不愿。 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来生债,造下子孙孽,这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了... ” 黄大香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好,秀 妹你真愿给我去说,便托你了,我只求他们宽限一时,你就说我家在乡下还有两间 旧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债务我总会还清的──可他们一定要扣帐呢,你也就别说多 余的话... 我打算先把房子卖了!” 说到这里,黄大香的心碎了,眼泪洒落下来:“几个破败祖业的人不被世人笑 骂?可我是没法子了... 到了这地步,就让我到阴间地府去赎罪也好,只求天地祖 宗保佑我这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 见着这情景,在场的人都一阵心酸,真希望立时有神灵来搭救这个受苦受难的 女人。 原来,神灵同时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宝贵的良知与善意,是人生旅途上人们 共有的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因此,大概神灵永远不可能被强权消灭掉! 夜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