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李墨霞答应给黄大香清了李家大院的债务,黄大香感到一阵轻快。虽然这只是 转换了一个债主,但她总算能留下手头那十块银元,这样,她就可以还清李松福的 借款。在她看来,她欠李松福的不只是银元,同时也是一份情,一份心意,而这份 情,这份心意又是她无法领受的,她只能希望,尽快地还清这十块银元的债务,从 而了却这份情意。 没过几天,不料黄雪钦那瞎眼的母亲让人搀扶着上黄大香家来了。这可怜的女 人平时不出门,几十年没来过小镇。黄大香在娘家的时候,姑嫂间相处十分亲密融 洽。这位兄嫂比黄大香大十来岁,在许多事情上关照着,护爱着小姑子,甚至在父 兄面前还代为受过指责,挨过打骂。黄大香一见这位老嫂子,先就忍不住要掉眼泪: 离黄大香上次回娘家看望她不过几年时光,她就变得满脸皱纹,又干又瘦了。姑嫂 俩没说上几句话,老嫂子便急着要回家,她说她是为了雪钦一句话而来的,雪钦不 打算外逃了。他用姑妈给的十块银元,安顿好了家里的生计,一心一意开荒种地。 可作母亲的却忘不了一件事:好歹总得给儿子娶个儿媳才是。 黄雪钦不听,却耐不住母亲早晚唠叨,最后,他赌气地说:“好,好,好!只 要你花得起钱,你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认了。”老母亲信以为真,就为这句话, 她便瞒着儿子找黄大香来了。她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我这是特意来向你讨钱, 求你施舍,说不得个‘借’字,你还不能让雪钦知道呢。” 黄大香能说什么呢!他把仅有的十元给了老嫂子,算是对娘家人的报答,可是, 欠下李松福那笔钱又无法偿还了。 老嫂子揣着银元抖抖索索地告辞走了,黄大香则象遭了冰雹的禾苗,顿时萎靡 丧气。过了好些天,她才又重新振作起来:关门躲债务,设法作人情,侄儿家到了 这个地步,她不帮也就没有别的人能帮他们了,那就苦自己,紧自己吧! 快近年关,正是进货的好时机。黄大香家里的存货日少,吴枣秀催促了多次, 让她进些花生瓜子,黄大香只推说不急,她想如果把实情告诉枣秀,那又会招来说 不尽的埋怨话。 这天张仁茂领来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黑汉子。他穿着土布对襟短褂,肩上扛着一 个牛皮垫肩,双腿套着麂皮裤筒,脚上穿一双不知用什么野草编成的草鞋。一看便 知道这是个大山里人。早些年,人们在小镇上能常见到他,都叫他“黑雷神”,也 是这身少有变化的装束,不少人还知道他那骠悍与豪爽的性情。那时,他来小镇卖 柴从不肯与人论斤论两,讨价还价,他要多少便是多少,说一不二,而且,你得先 付钱才能搬得动他的货,可你挑回去一过称,定有赚头。如果是熟人,那又另当别 论,他分文不取也使得。有时,他在柴担上还捎着一二只活蹦乱跳的山鸡兔子之类 的野味,那是他的午餐安排,谁愿意提壶洒来,他只与你吃一顿就走,剩下的多少 都给了你,可谁要买走那些野味则是白费口舌,出多少价钱也买不下。 如果遇不着这样的酒友,他情愿饿着回家,在半路上把野物放了生。敢欺侮他 的人没见过,他那特长、特大的扁担两端嵌了铁尖。只要见他眉毛一竖,拉下脸来, 眼睛斜睨着人,人们便连忙退了开去。这些年来,黄大香一直没见到他在张家进出 过了。今天,他却喜笑颜开,大概他与张仁茂也很久没见面了吧。他挑着满满的一 担花生进屋,撂下担子便说:“嫂子,给你送便宜来了──先给口水喝!” 黄大香给那位山民倒了茶,那黑汉子接过来咕咚咚一口喝干,便捧起花生给在 坐的人都塞了一把:“干不干?实不实?吃吧,自家产的不打紧──便不便宜,先 看货再给价。” 这的确是一担上好的花生。黄大香剥了两颗吃了,把手里余下的几颗退进了挑 里:“货是不错,可... 今年你们深山里花生产得多吗?” “不多,不多,山里的野猪成群结队,一个晚上能糟踏几个山坡上的花生,这 是从它们口里抢回来的。”黑雷神说,“我说这些不是为抬价,你要进货便趁这当 口,山里人也要早早地安排个过年场面──我们山里人一年没几家几户能见到白米 饭,过年也该吃几顿吧!” “香嫂,我和这位老兄交往多,晓得他是个极痛快的人,是我特意托信让他送 花生来的,你就给个价吧。”张仁茂说。 黄大香被这花生惹馋了,可又说不出话,因为她手头没钱,只得说:“家里还 有些存货,一时不急。” 当时,吴枣秀也在座。她以为黄大香想压价,便出来充当中间人:“我说山里 大哥,你一进门就说是送便宜来了,可又不肯开价,你是想诈个高价呢,还是真打 算白送?” “让我开价?”黑汉子朝吴枣秀一笑,“你妹子倒是个生意能手!行,冲你这 一声‘山里大哥’叫得这么蜜甜蜜甜的,就只算十块一担,便宜不?” “便宜不便宜这话不好说,”吴枣秀见这黑汉子说起逗笑的话,也回他,“反 正没人盼你这么老远老远地来孝敬什么,我派个价,一担八块。这种土里生土里长 的东西,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八块不行。”黑汉子不依,“你以为这东西不种不收,也会钻到你手里来? 你让我别计较,可这肚子要计较,人得吃饭呀!你是见了便宜还想便宜。“ “山里大哥,我可没想要你便宜,我只想给你们说合这桩生意。”吴枣秀说, “你少要几块钱,图个快,免得误了工,也免得那肚子跟你计较。” “哟嗬,你妹子倒是怪心疼的人,”黑汉子取笑说,“可惜你不想要便宜,不 然,我准会白送你。” “你真想白送给我也使得!”吴枣秀反唇相讥,“只是也不容易,先让你爹领 着你磕三个响头,再听我发话:”好孝心,我认了你这干儿子!“ “哟嗬,好辣的嘴皮子!”黑汉子大概也是个爱寻开心的人,“没想到这趟出 山来,干女儿硬要给她老爹捎上两片没毛的腊嘴皮子!” 吴枣秀一听这黑汉子骂人了,正中她的下怀:“我说你那嘴皮子怎么也不刮干 净?不怕人家嫌它又脏又臭么!” 黑汉子摸着自己又粗又黑的胡子,乐呵呵地笑了:“你妹子就只等我把胡子刮 干净了不是?好,好,好好,好好好,你说八块就八块,另外两块算我送妹子你了 ──过称!” 黄大香觉得十块不贵,八块自然更是个便宜了,但他一听过称,便连连摆手说: “这花生,这会儿我是真不想要,劳烦你了。” “不要?你还想压价?”那黑汉子说,“实话说,来的时候,在街口就有人出 了十一块,我见是仁茂兄约定了的,便不肯卖,你不要,可别怪我了。” 张仁茂对黄大香说:“这是实话,你不要?” 黄大香仍说:“真不要,只是麻烦这位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黑汉子笑着说,“嫂子人好,怕沾了便宜闹肚痛呢!” 吴枣秀按住山民的挑子不准走。她对黄大香说:“你怕赚了钱么?钱也不会咬 掉你的手指头,怎么不要?” 黄大香没话好说。 张仁茂问:“香嫂你是拿不出钱来么?” 黄大香默认了。 吴枣秀追问:“你那钱呢?” 不得已,黄大香承认:“钱给了我侄儿... 他家这会急着用。” 吴枣秀一听,站起身来对山民说:“她不要我要,你别走,我取钱去。” 黄大香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对山民说:“别听她那玩笑话,反倒误了你的工。” 那黑汉子看吴枣秀不象是玩笑的样子,坐下说:“还没过中午呢,也不用急。” 不一会,吴枣秀拉着李松福进屋里来了:“你看这花生好不好?” 李松福莫名其妙。他张望着众人:“你们都说好么,那就该是好了。” “这花生我买下了,”吴枣秀说,“我向你借几块银元,利息照付,一分不少。” “你哪要这么多花生?别跟我说笑了,”李松福拒绝了借钱的要求,“我可没 钱。” “没钱?我就知道你!”吴枣秀十分生气地,“死木脑壳!这花生是香姐买, 你也不肯借钱?” 李松福问黄大香:“真是你要?” “不是,不是,你也别听枣秀的玩笑话。小买小卖,哪里能收存这么多花生?” 黄大香急着解释,“再说我也看不上这货。” 李松福抓了一把花生看了又看:“货倒是好货,价也是这价,你真不要?” 吴枣秀急着问:“你到底有钱没有钱?肯借不肯借?说个干脆!” 李松福为难了。黄大香认真地说:“我真不要,谁要谁买下,别误了这位兄弟 的事!” “那你买下吧!”吴枣秀对李松福说。 “买下做什么?我要吃,一二两足够了。”李松福真不开窍,不知拐个弯来想 想,光等着黄大香说个“买”字。 黄大香不耐烦地冲吴枣秀说:“你行点好,别捉弄老实人了吧!” 那黑汉子见着这情景,便拿吴枣秀寻开心了,“我说,好妹子,你没钱买花生, 却硬要留着我作什么?是要招待午饭呢,还是要留我在你那里过夜?” “要吃饭,先到河里洗过口,要过夜嘛,那你就待天作了地吧,”吴枣秀扫了 黄大香一眼,“干我屁事,你不要便不要,别误了我织布!”吴枣秀头也不回地走 了。 “你别走呀,这天作地也不是难事,”黑汉子还有话说,“待我作了山大王, 掳你去压塞好么... 好厉辣的妹子!” 张仁茂见这情景,便对黑雷神说:“香嫂子这是小本经营,能不左右为难?生 意不成仁义在呢!” “不要紧,不要紧,”山民连连说,“这有什么要紧──花生我也不卖了,仁 茂兄你就留着吧!” “先别说这事,”张仁茂说,“还是去我家喝几口要紧。” 黄大香送走张仁茂与那山民出门,向他们再三表示歉意。 这桩生意未成,黄大香心里十分惋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