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新思潮给青年们带来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使他们热血沸腾,产生出巨大的 勇气;而现实则以它的漠然保守与冥冥难测使之很快地冷静和却步。那几个青年学 生在小镇上奔走呼喊了一阵,便感到他们并不能翻天覆地,在小镇人的生活河床里, 他们的种种努力变成了转瞬即逝的水珠和泡沫。如龙嫂的事,她是田家的女佣,李 青霞在姐姐家里认识了她,当初得悉龙嫂的遭遇时,就曾经仗义执言,还游说了她 的兄长和姐夫,力促他们出面救助,但李寿凡只把小妹当作个全然不谙世事的傻丫 头看待,他一边喝茶一边说:“可怜啊,龙嫂这女人也真是可怜!可有什么办法? 我们这里喝的是河水,他们那里喝的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河水怎么能够去犯井 水?所谓鞭长莫及是也──好吧,你看这天气多么好,风和日丽的,去后花园看看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怎样了吧,昨天开了两三朵,今天该是上十朵了──怎么,不高 兴了?有句俗语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看呀,你这黄毛小狗可别到处汪汪乱叫 才是呢!”李寿凡闭上了眼睛,挥手让李青霞退出门去。田伯林对这位姨妹的慷慨 陈词则笑而不答,不愿意与她论理。最后,他倒是提醒了一句,这里是天高皇帝远, 让姨妹别给龙嫂添乱。因为,李青霞把龙嫂的事情早向同伴们讲了,当时引发出来 不少的同情和义愤。有人主张告状,要为她出庭辩护,以伸张正义;有人说该将此 事编成戏剧,公开揭露,以控诉封建礼教的罪恶;更有人认为不如动员受族长迫害 欺压的人起来抗争... 然而,在进一步的争论中,他们又把这些意见全都否定了, 实际上,这些人手无寸柄,身无半文,什么办法也没有,弄不好还真可能给龙嫂帮 倒忙。李青霞正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去求助两位兄长的。 也因此,仇道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说,非革命不可,中国的事不动大手 术解决不了问题!仇道民决心把自己溶汇到足可改变中国现状的力量中去。他当然 不只是从龙嫂的遭遇中领悟到这一点。在大学里,他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那 激昂慷概的演讲,那热情奔放的诗篇,多次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在学校决定开除他 时,老师周扑拍案而起,为之仗义执言,但结果是,连周扑也站不住脚,他们便愤 而离开了学校。之后,仇道民又接触了一些组织工人运动的革命同志。 这次来小镇之前,他就已经作好了去投奔革命圣地的思想准备,只是在临走之 前,他的多情,他的执着,让他仍希望能与李墨霞重温旧梦,共同去探寻人生的新 路。 虽然,李墨霞也未能忘记自己曾经热恋过的情人。但当李青霞告诉他,仇道民 请求一见时,她惊异,恐慌,激动而又忧伤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敢答应见面。按 照她带给仇道民的话说,她的心已经碎了。 这种考虑是现实告诉她的。李墨霞的孩子已经六岁,快上学了,她抛不开作母 亲的责任;在家里她与田伯林之间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情,她孤独,郁闷,心灵总感 到一种被幽禁的痛苦,但是她同样也把冷漠留给了的丈夫,有如主子不忍抛弃曲意 伺候自己的仆人一般,她觉得一旦骤然离去也问心有愧;更主要的是,她已经没有 勇气再来一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或私奔的闹剧了,当年抗婚引起的世俗舆论至今 仍然象阴云一样笼罩着她,而且,加在她心头的压力似乎日见其重,谁也没有过理 解,谁也没有给予过一点半点的同情,这让她产生一种命运是无可抗拒的感觉来。 当她看到吴枣秀抗争无路,龙嫂委屈求全的情景时,更觉得与她们一样,同是天涯 论落人了!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她的思绪时涨时落,她对爱情的追求也忽明忽暗, 最终,她发现自己那颗破碎了的心再也不可能回归到学生时代的梦境中去了。 李墨霞不能回到仇道民的身边,仇道民并不十分意外,尽管他来时的幻想是那 么美丽,那么强烈。而现在,李墨霞连与他见上一面的勇气也没有,这又不能不使 他格外地感到失望。李墨霞并非绝情和缺少勇气的人,是生活的磨盘磨去了她的棱 角,仇道民只能下定决心离开小镇了。而实际上,警察所也早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行 动。几天以后,这些凭热情相聚一起的学生,在小镇已安身不下,纷纷作鸟兽散。 在决定离去的前两天,仇道民捎给李墨霞一封告别信,其中夹着一首诗: 当星星被夜雾遮没,不要说它已不存在;阴影聚集在心头时,只能加重那份情 爱。 一旦星辰陨落天涯,它带走了一路炽热! 李墨霞读了仇道民的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这些天,不知是有意还是 无意,田伯林总是避开着李墨霞,并把儿子重波也送到龙嫂家里去了。独守在楼上 卧室里的李墨霞,怎么也忍不住一场痛哭,她让酸楚的泪水满脸横流,仇道民为她 而来,也因她而去。青妹告诉了她,仇道民等人准备远走他乡,李家大院的朱漆大 门,锁不住青妹那颗充满理想和进取的心,她也决心与这些人走同一条道路。此时, 李墨霞就觉得自己有如一只折翅的孤雁,掉落在荒野里──有谁能够听得到她内心 的悲鸣? 李墨霞最后艰难地作出决定,在仇道民离开小镇的前一刻,她无论如何得去见 上一面,即使只为着了却那段情缘。 晚上,李墨霞上黄大香家去。一进门,黄大香马上起身相迎:“墨霞,很久没 见到你了!快请坐。” “是有好些天没出门了。”李墨霞坐下来,手上捏着个小布包,那是些刺绣的 用品,“你今晚能不去摆夜摊么?” “你来了不去也使得。”黄大香体谅地说,“反正近向来生意也清淡。” “我是特意来请你帮忙的... ”李墨霞见黄大香的神情有些倦怠,又客气地问, “身体好么?” “还好,我没什么,天天都这样。”黄大香同样发现了李墨霞那难以掩饰的忧 郁,“你呢?” “在床上躺了几天,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李墨霞勉强笑了一下,“你家小 石贤呢?” “我下午去龙嫂家,石贤与连贵,还有你家重波玩到一起,怎么也不肯回,便 让着他了。”黄大香说,“过两天得把他接回来才行,要不龙嫂也照顾不下来。” “我家重波没想要回家么?”李墨霞说,“龙嫂这段日子一直没来小镇,我也 该去看看才是——龙嫂好么?” 李墨霞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失魂落魄:竟把儿子和身边的人都淡忘了。 “龙嫂命苦!看她那样子差点叫人认不出来。她脸色腊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 窝里,一身浮肿,脚步难移... 见我去时才哭了一场。”黄大香十分担忧,“人哪 经得起这种折磨?可她又不能闲下来,我想把几个孩子带到我家来,她不肯,说那 样心里会更空荡。” “是呢... 谁也拗不过命的... ”李墨霞不免泪水一涌而出,为龙嫂,也为自 己。 她抹去泪水,沉默了好一阵。想着,尽快割断与仇道民的那段情缘吧,不然, 人真能把自己折磨致死的,“香嫂,你还是给我看看这个吧。” 李墨霞从小布包里取出一方手绢来,上面描上了要绣的图案:“这湖,这草我 绣上了,可这雁要绣好便难... 手绢上的字你能认识吗?” 黄大香摇了摇头。黄大香把那方手巾拿到灯下看了看,那图上的意思却是容易 猜着的:一只展翅的飞雁在云端回首,另一只孤雁立在湖岸上引颈张望。 “这是送人的吗?”黄大香注视着李墨霞的神情,“你是急着要用?” “是送人的,我不瞒你。”李墨霞要回那手绢,抚弄着说,“你可能听说过我 来田家以前的一些事──他是我读书时的一位同学,快八年了,还没成家——这一 次他来到了小镇... ” 黄大香想,近来有人说,李家青小姐带来个相好的男人,寿公不准他踏门,现 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这个男人该是李墨霞的了。她说,“这种图景难绣呢... ” “可他近天得走... ”李墨霞又有些犹豫似的,“你不能帮我绣出来么?” 黄大香反复端详着那幅图景:“鸟兽虫鱼绣倒是常绣,可真要绣出灵性来却很 不容易,就怕合不到你的心意——你们是相约好了,往后他会再来接你么?” 这随意的一问,让李墨霞睁大了眼睛。她不禁大声说了一个拖长的“不”字, 却没有了下文。如果她不是希望着重逢,那么,绣这个折翅的孤雁是什么意思? 既然已经决定要了却这段情缘,又何必还要藕断丝连,把内心的哀愁留给对方 呢? 李墨霞似乎清醒了。她慢慢地收起了那方手绢,告诉黄大香:“我已经绣好了 另外的一幅乘风破浪的图案,还是用那一幅好... ” “啊──”黄大香理解了李墨霞犹豫反复的心境,“你觉得不送他一点什么又 有些过意不去,定是这样了!” 实在,这乘风破浪的祝愿已不由衷,只不过是一种应酬与敷衍罢了。 但是,只要人还有明天,也就还用得着对未来的祝福,所谓天有不测风云。 就如李墨霞的知难却步,吴枣秀的暂且安身,以至龙嫂的委屈求全,这些都还 不能说是事情的最终结局,毕竟是天机莫测,瞬息万变,也因此,人心才永远不满 不足,无止无休。今后,他们的生活道路到底会怎样走下去,将会演绎出怎样的故 事来,那还得看整个时势的发展可能给她们提供一些什么样的选择机遇!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