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小学校新来的那位老师,姓姚,名太如。他个子很高,身材单瘦,头发愣青, 皮肤黝黑,长着一副孩子似的略带倔犟神气的脸盘。他是外地人,不喝酒,不抽烟, 也不谈女人。他每天黎明即起,身穿一条短裤,一件短褂,有时侯还索性赤着上身, 绕小镇照例跑上二三圈,或者爬到山坡上放歌长啸,手舞足蹈一通,回校的时候常 常满身汗水。傍晚,他总要在校门前的溪流里泡上个多小时,随后,如果是夏天, 便躺在夕阳映照的河滩上歇息好一阵;冬天,则顶着飞雪寒风吟哦漫步。大多数的 夜晚,他不是引来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谈笑哄闹,便是外去兜风逛荡,以至常常深夜 不归。 这种反常的举止不仅在同事中引起许多议论,或者说他疯颠,或者指他狂妄, 而且,也让小镇上的土豪绅士们看不上眼,认为这有伤风范,不足为人师表。但是, 他为什么能在小镇站住脚呢?据说姚太如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叔父与李寿凡 的兄弟李德凡同在军中共事,更何况他来小镇时还握有县府新任秘书周朴给李寿凡 的一纸信函呢!周、李二家算得上世交,周朴与李寿凡小时也曾一度上过全县出名 的私塾。后来兴办新学,李家二位小姐都曾在县城当过周朴的学生。 有了这样的背景,几句闲言冷语伤害不了姚太如。 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除了觉得姚太如有几分神秘而外,并无什么恶感。 他的力气很大,能与当地的大力士角斗一场,百七八十斤的谷子,他也能从田 间小路上一气挑到晒谷场上去;他快活爽朗,能吹能打,能弹能唱,谈笑风生,与 谁都能接上几句。他也慷慨大方,见到缺纸少笔,交不起学费或遭遇上灾难的学生 与家长,还常常有些帮助接济。 很快,小镇人没把他当外人看待了。 姚太如少不得去李家大院走动,在那里他认识了田伯林。面对这位小镇的一保 之长的热情邀请,姚太如也自然少不得去登门拜访。然而,姚太如去田家还有另外 一层思考,他刚筹办起一个国民夜校识字班,急需聘请一位语文老师──这个人最 好有一定的身份,不惹人猜疑顾忌,而且又能尽义务服务。他来小镇时就已经从周 朴那里了解到李家二位小姐的有关情况,最近又从张炳卿那里听到了李青霞出走与 李墨霞送别仇道民的事情。姚太如没见过李墨霞,但对仇道民则早已相识。他想, 李墨霞或许就是夜校教师最合适的人选。 姚太如上田家已经好几次了。第一次便见到了李墨霞。李墨霞毕竟不少大家风 范,从外表看出,她热情而又文雅,心情也还轻快似的,对国民教育的话题还颇感 兴趣。出人意料,是她自己首先主动表达了希望在学校谋个差事的愿望,并说保长 也已经同意。姚太如一听,自然喜出望外。他说:“你若是不嫌学校池小水浅,这 事情就太好办了,学校正缺人呢。” 当时,田伯林也在座。象平时来客一样,他照例礼节性地陪在一旁,维持场面, 尽丈夫的职责。当姚太如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虽然含笑点头,却并无明确表白, 继而便把话题引开。姚太如是个聪明人,他猜测到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多问。 后来,姚太如才从旁了解到,对这件事情起决定作用的是李寿凡的态度。李寿 凡思想的守旧,姚太如已有感触,只是不知道他不但包办了李墨霞的婚姻,而且还 介入了田家的这一类琐碎事务。李墨霞的苦衷在于:不管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言语, 只要她提出离家外去找点事做,几乎可以肯定,李寿凡决不会同意,他不只是认为 女人出门办事挣钱毫无必要,还觉得有违妇道。李墨霞的态度越坚决,越强硬,越 可能导致兄长的不高兴,甚至造成兄妹关系的破裂。遇着那种情形往往是李寿凡和 有关的人打个招呼,说句什么,李墨霞想干什么便什么都干不成。 其实,即使按旧规矩说,嫁了的女,泼了的水,这该是田家的家事,可田伯林 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即使田伯林心甘情愿想放李墨霞出门,两人都图个轻松自在, 但在主子寿公的面前,他怎么也不敢完完整整地说出这句话来。 姚太如知道这件事要在实际上办成不会很容易,不过,他认定田伯林不象是那 种顽固不化的卫道者,也不象那种攀附着裙带死不放手的无耻之徒,他只是软弱驯 服而已。所以,有时姚太如也有意拿话来激发他。 姚太如善侃健谈。在田家的来往多了,他从劳工神圣,到男女平等,到个性解 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学民主,这些题目都能高谈阔论一番。田伯林跑过不少口岸, 这些时髦的话题也听到过一些,但他都无动于衷,唯有听姚太如说起来,时有触动。 有次扯到婚姻家庭问题上,姚太如眼珠子一转,发出了一通宏论:“恋爱,婚姻, 家庭,这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社会责任。从本质上说,它首先是追求人性的完善, 所以,它应当是自愿的,自主的,平等的;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平等人格的家庭, 无论是谁委屈了谁,谁压抑了谁,谁凌辱了谁,那都是一种不幸,一种灾难。而从 当今的现实来看,真正幸福的婚姻与家庭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权力、财势、门户、 欺诈、社会偏见、历史传统从各方面介入了婚姻的选择和家庭的组合,而这一切又 往往假以父母恩德,亲友关心种种名义,使个人的反抗很不容易凑效,这是我们这 个社会的不幸,也是当今时代的一大悲剧! 但是,除此之外,更有另外一种可悲的情形,那就是:环境已经给某些人的婚 姻提供了选择机会,当事者却不自知,依然麻木地生活,苟安于现状,这实在让人 扼腕叹息!“ “高论,高论!”田伯林虽然是以惯常使用的客套话来附和,但他也意识到这 话是冲他说的,反正他此时的心境可以接受这段说词,只不过是,他不愿意与人直 接讨论自己家里的事情,倒是有兴趣提出了一个反问:“听说姚先生是位独身主义 者,这话可否当真?” “我说过要独身生活,但那不成什么主义。”姚太如闭上了眼睛,甩了一下头, 又睁大眼睛说,“不必说我——情愿独身的人这世界上不少。有的人在婚姻问题上 干脆认为:苟且不如无呢!” “如此说来,姚先生是主张非醴泉不饮,并无超脱红尘的意思了?”田伯林颇 有点深究的意味。 “不要说我吧!这个‘苟且不如无’并不是指我,我肯定不属于他们这一类。” 对自己的事比对别人的事往往更难说清。姚太如字斟句酌地说,“嗨——我的 情况可完全不同,是生活让我作出了这个选择!也可以说,这叫作鱼我所欲也,熊 掌亦我所欲也,问题是二者不可得兼呀...我只是为了追求某一方面的事情而不 得不抛舍另外一些方面的事情罢了!” “原来是这样... ”田伯林似乎有所领悟,“那你是个志怀高远的人了?” 姚太如马上发现此时此地不是深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便刹住了这个话头。他噤 声闭目好了一阵,象很有些抑郁似的。他也是在愁着这夜校的教师一时无处可找, 感到要帮助李黑霞从这个旧式家庭中解脱出来,难度真还不小,这要让人失望了, 他不觉两手一摊,一声长叹:“嗨——咳,天不助我也... ” 当时,田伯林对姚太如这种神经质的惊叹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后就把它当 成了对“志怀高远”这个问题的回答。 随后,几个人的谈话愈显空泛,夜校教师的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但过后只几天,事情出于意外。一天晚上,田伯林从外面归来,敲开了李墨霞 的卧房,说他有事。看那神色,象是喝了些酒。李墨霞知道他喝酒很有节制,他今 天也没有醉,只是显得有点兴奋。李墨霞给他倒了杯水:“你真有事情要说?” “墨霞,你说过想要离开家里去教书么?”田伯林从没这样提出过问题,“小 波子你也愿意带走?” “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么?”李墨霞不解其意,“怎么你这会儿突然提起这 话来?” “我想你说这话会是认真的,这样,我也不打算拖累着你了。”田伯林第一次 爽快地答应了放妻子出门去教书。他心里也当然明白,这不仅是让李墨霞去教书的 事,很有可能导致他们最终走向分手。 “这也不能说是你拖累了我... ”李墨霞想分担出自己的一份责任,但又不好 多说,便问,“你是答应去我大哥那里说话了?” “姚太如有些话也说得有些道理,不是两厢情愿的事多为不幸。不过,他并不 完全明白,真要是把这件事情办妥并不是我张口便成。如果我去跟寿公说起这事, 他同意自然好,他如果不同意呢,我又能怎么办?甚至,他要动气,教训我一通, 事情不反倒弄僵了?” 李墨霞想,这不还是在拖拉么?再一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那该怎么办?...... 反正我已铁心了!” “我看你我暂时都不要去与寿公说这事,最好先写封信给你二兄德公,我想他 会开明些,还可以给你的老师周朴写封信,让他们先给你我说了话,寿公再问起时, 便好回话了,这样,事情或许能够办成,你说呢?” 李墨霞一听,心里豁然明亮。怎么这些天来自己就没有想到这迂回的一着? 二兄德公以前曾经极力主张过她从教,老师周朴更会给她说话,她抗婚那时, 周朴在信中就出过这个主意。他们的意见也一定会产生作用,事情至少有八九成可 能办妥。她朝田伯林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在一个保守闭塞的环境里,即使是作出一个很小的决定也会显得十分的艰难。 这是田伯林第一次主动采取行动来促成李墨霞离家,只是李墨霞尚不可能知道, 这不仅是由于姚太如的鼓动,还有着更为重要、更为复杂的情形激发了她丈夫的情 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