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张仁茂被黄大香与吴枣秀数落了一通,低着头回到家里,连晚饭也吃不下,他 想喝口酒,然而酒一沾唇,又觉得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杯子,软瘫瘫地躺在竹椅上。 张炳卿以为伯父病了,问要不要买点药来,张仁茂连连摇头,说:“没事,没事, 是人老了,累了,不象早些年前的情景了。” 张仁茂不肯向张炳卿说出黄大香与吴枣秀刚才数落他的一番话,是他不打算改 变原来的主意。无后为大的家族繁衍观念,女不治外,只该作生育工具的传统意识, 是因袭的历史负担,小镇人的思想更是严重地滞后于整个社会的发展。张仁茂的一 生经受了无数的挫折坎坷,留在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化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人生经验: 都说好事多磨难,其实磨难到头也不一定能成好事。他甚至设想,如果一开始就听 从了父亲的婚事安排,也许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痛苦烦恼。现在,他挣 脱不了这如山的心理积重,认为张炳卿已经去相了亲,也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就算这件事情委屈了他一点,也总算是办成了,那又何必再生反悔? 在这场婚事纠葛中,吴枣秀却表现出了更大的赌劲。他们两家都期待着社会现 状有所改善,都希望着时局发生某种变化。现在,她吴家人丁更希罕却不怕张炳卿 闯荡不安,你张家人还顾忌干什么呢?这只能说生活留给了张仁茂过多的惊悸。 当然,尽管吴枣秀那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胆有识,但并不能说她对时局有更深 刻的理性认识,对未来有更明确的政治信念,相反,她对该怎样走出自己的困境, 除了茫芒然之外不过是横碰直撞。 是的,吴枣秀曾经向田伯林打听过关于共产的事,可那是由于生活的无聊。 她前次与田伯林路遇,曾主动去了田家,在田家宽大的客厅里,两个人谈了许 多,也很倾心,然而,她坐得离田伯林很远,反倒没有平时说话的随便和逗趣。临 走时,田伯林送吴枣秀出门,忍不住说:“往后你有空闲便常来坐吧,家里就我一 个人了。” “来作什么?”当时的吴枣秀不无警惕,认为男人总是想着要讨点便宜,但她 站住了,她是敢于与人斗劲的,“我现在不是已经来了!” 田伯林不由得一惊一喜:“那你就再待一会吧,何必这么急着要走!” 吴枣秀真的回转身来。她在大厅里转了一个圈,这可能是要显示她的坚定什么 的。被好奇心驱使,她又上楼去看了李墨霞的卧室。李墨霞搬走了行李,但仍留下 了搬不走的全套家俱,那都是些涂金抹银的精制物件。吴枣秀并不羡慕,她没想到 可以成为这里的主人,虽然她很嫉妒。田伯林尾随其后,吴枣秀在床沿坐下来,田 伯林便靠近前去,吴枣秀马上站起身来,一言未吐地走下楼去了,田伯林没敢拦她, 只得尾随其后跟了下来。吴枣秀径直到了门口,却又转身对田伯林做出解释:“我 出来很久,该回家去了。” 田伯林弄不明白吴枣秀是什么意思,未免有些失望:“很久了么... 你一定得 走?” “你让我待在这里干什么?往后我也不想再来。”吴枣秀虽然是这么说话,可 还是用了一个歉疚而妩媚的微笑来回报田伯林的多情。 但感情是个复杂的东西。他们只隔了两天没见面,就象分别了许久似的,国芬 上了夜校,更加重了吴枣秀的失落感。恰巧这时她听到张炳卿要去相亲的事,更使 她心烦,觉得无处说话,便又上田家去了。 “你不是说不想来吗?”田伯林喜出望外,赶紧去泡茶,“请坐吧。” “我不想来,可有事还是得来。”吴枣秀拉住田伯林,“不用沏茶,不渴。” 这次,吴枣秀挨在田伯林身边坐下:“你如果不想我来,我这便走。” “哪能!我真想你来... ”田伯林说。 “想也没用。”吴枣秀说。 “那你是真有事?”田伯林问。 “真有事。”吴枣秀提出了个意料不到的问题:“你前次说外头共产的风声很 大,你说他们真能成事么?” “那可说不准... ”田伯林觉得奇怪,“你问这事作什么?你还想共产?” 吴枣秀之所以提起这问题,不是从她自己的利害出发,而是她也有一种预感: 国芬追着张炳卿,张炳卿十有八九会闹腾到这共产上去。但吴枣秀不能说穿这一点, 便玩笑地:“如果我想共产,难道你便打算来抓我不成?我只问你,你说这共产能 不能成得了事!” “这... 我还真说不准,反正目前两方的势力都不小。不过,这共产真要是成 了也不是好玩的事,听说俄国共产成了事,可死的人不少呢!” “也不能见人便杀吧?”吴枣秀似有兴趣地问,“俄国在哪里?你说他们真成 了事,那共产的势力也不算小!” “俄国是外国。”田伯林这方面的知识也很有限,“俄国的首领叫斯大林;中 国的头目叫毛泽东。前两年蒋委员长见过他,还照了相,登了报,说讲了和,可现 在又打杀开了。谁知道结局会怎样?这共产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也不要问 别人,弄不好真杀头!” “你是害怕么?那么,共产共妻的话也是真的了!”吴枣秀又问。 “共产是实,共妻便不知道。”田伯林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怕?”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产给人共?那共妻么... 女人共了,男人不也共了!” 吴枣秀倚在田伯林身上,“如果共产了,杀人还得先杀你,你说是不是?你能 不怕!” “怎么得先杀我?”田伯林说,“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呀... ” “你是保长,能说没得罪过人?”吴枣秀斜了田伯林一眼,“你就得罪过我!” “我什么事情得罪过你了?”田伯林只当吴枣秀是在说笑,便把她拉到面前, “我这便是得罪了你么?我看你也不至于为这件事情要杀掉我吧!” “我是跟你说真的,”吴枣秀推开田伯林,她想,现在再来提起以前田伯林说 过的那句‘与这种女人计较多没意思’的话是不妥了,便说,“到时,我倒是能放 你的生,就怕别人不依呢,你没派过壮丁?没催过捐税?你能把这些事都做得一抹 溜圆么?” “这... 能么?”田伯林是真有些忧心了,“这时局实在是让人不知怎么办才 好!反正共产的事你不能随便说——你怎么问起这些事情来?” “我只跟你说着好玩也不行?你多什么心!”此时,吴枣秀也见不到这共产还 真与她的前程有着决定性的关系,她刚才的话其实是随口而出,只算得是调情说笑, 现在还远不是她为田伯林这保长差事担忧的时候,于是,她又挨近了田伯林去, “那你就说点别的什么好听的话吧,你呀... 真会讨好女人!”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温存了好一阵,吴枣秀还是起了身。田伯林叹息说: “你就真的只能这样?” “我说了,你想我想都没用。”吴枣秀理了理头发,“我们没有缘呢!” 后来,他们也常见面。感情不断深化,但吴枣秀始终艰难地抑制着自己,不肯 失身。她明白一点:寡妇偷情需要作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她到底算得是敢作敢为敢牺牲的人。 有一次,田伯林又要去跑口岸。吴枣秀有件事去田家。她带了一块银元,让田 伯林捎一只漂亮的书包回,因为大香姐的儿子石贤该上学了。田伯林自然不肯收那 一块银元。吴枣秀便说:“你一定不肯收钱,那书包也就不必捎了”。 田伯林见吴枣秀这么说,便收下了那块银元:“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怕... 放心好了,我什么事情敢勉强你?好吧,都依着你好了,书包要什么样的?” “什么样好便买什么样... ”吴枣秀这时也动了情,“那你说究竟是什么事我 没能依你?” “你——”田伯林不好开口了。 “你就说什么事我没能依你?你说呀!”枣秀偏又再次追问。 “你动气了么?”田伯林赔罪说,“我知道你是个贞节女人... ” “你说我贞节?”吴枣秀笑了,“我如果是个贞节女人还能时不时上你家来? 我没有想让人给我立贞节牌坊!只是... 只是你很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田伯林抱住吴枣秀不放手,结果他们一同上 了楼。 事情过后,吴枣秀仍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她很有些无奈地,“我说你蠢,是说 你不想想女人会生孩子... 谁说你不会作男人?” 田伯林一笑,心存侥幸地说:“不会吧,哪能一次就偏有那么碰巧?” “如果是长久下去呢?”吴枣秀又问,“或者,事情偏有那么巧呢?” 田伯林想了想:“你带国芬离开姜家住,我无论怎样也会供养你的,我不会做 昧良心的事!” “我不是不信你,”吴枣秀说,“可你说,我会愿意当个小老婆吗?而且,这 小老婆还得长年偷偷摸摸地不敢见人,那日子我能过得下去?” “这... ”田伯林一时哑然,“我倒是愿意与李墨霞离婚... 你说这好么?” “这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愿意离婚,你说她也愿意,这我知道,”吴枣秀说, “但别人离得了,你们离不了!便是真离了,我也进不了你们田家的门。在这小镇 上,你容得下我,别人还容不得我呢!” “那往后我再不敢了... ”田伯林真犯难,他确实没有替吴枣秀想那么多。吴 枣秀见他那诚恐的愁苦相,翻身爬了起来:“别等着人来捉奸吧!做了的事就不用 担忧,真要是怀上了孩子,我会有办法的!” “你是说万一有了孩子便打胎么?”田伯林也下了床,可还在忧心忡忡。 “那也是使不得的。弄个九死一生,终归瞒不了人。”吴枣秀去洗了脸,催促 田伯林,“你想再坐一会,便下楼去,我不喜欢这间房子。”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里时,田伯林凑近吴枣秀:“说说,万一有了孩子,你能拿 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你就不用问了,到时候便会知道。”吴枣秀笑而不答,把话题引到别的事 情上去了。 吴枣秀与田伯林相识,并相互产生出好感,进而又动了真情,最后竟然做成了 正式的夫妻,那是件意外的事,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难以跨逾的鸿沟,田伯林依 附于一个富贵的家族,吴枣秀却深陷在贫贱的社会底层。此刻,她已经领受到了现 实严酷的教训,并不作非份之想。难怪国芬为上夜校的事去找李墨霞说情时还让吴 枣秀感到难堪而又恼火,她抱怨这孩子一点也不明世事的深浅。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