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石贤过了七岁生日。那天,黄大香高兴地给儿子邀来了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热 热闹闹聚了一次餐。黄大香几次去青石庵求签问卦,总说石贤得过了七岁生日才算 稳了蔸,也才算得是彭家的子孙。前天,青石庵的老尼姑来化缘时,把石贤端详了 一番,还说这孩子将来定会有出息。究竟是什么样的出息,她却没有说明白,既是 天机,黄大香也不便穷究深问,可她对儿子的期望无疑膨胀了许多。她记起李墨霞 邀她去莲花庵进香的事,觉得这正是时候。 重阳节临近,石贤说许多学生家长都已经去老师那里拜望过了,黄大香也准备 在重阳节去学校一转──这尊师的礼节是不该少的。 黄大香与李墨霞的交往越来越多,但还远不是她与吴枣秀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这“间”就是社会造成的贫富隔阂。黄大香身处贫困境地,她凭勤劳、俭朴和正直 过日子,同时,也抗拒着贫者卑贱,富者尊贵的社会偏见,顽强地维护着做人的尊 严。因此,她与李墨霞交往,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不卑不亢,又敬又远的有“间” 心理。那次李墨霞来说田伯林与吴枣秀的事,黄大香在思想感情上明显地倾向了吴 枣秀一方。从那以后,李墨霞也很长一段时间没上黄大香家来过了。 现在,从田伯林与吴枣秀的接近来看,他们的关系已不同寻常。黄大香想起那 天李墨霞来说的话也许真实可信,至少没有怀什么恶意,便觉的当时不该那么冷淡 待她,而且,她也觉得,既然田伯林与李墨霞两人都已经心意冰凉,这夫妻也实在 难做下去。不过,吴枣秀真要嫁给田伯林又是登天一般的难。其它不说,那边有个 寿公,这边有个姜圣初,一旦事情败露,闹不闹出人命来还说不定。黄大香一直为 吴枣秀捏着把汗。为这事,她也想去李墨霞那里看看,探探她此时的心境究竟如何。 重阳节,母亲领着石贤去学校拜访老师,孩子连蹦带跳地跑在了前面。 在乡村里,祠堂、庙宇,学校这类公共文化设施往往连成一体,小镇的国民学 校也是这样。它是由一座孔圣庙扩建而成,原来的殿堂改作了学校的室内操场,里 面新添了一些如秋千、撬撬板之类的简单体育设施。孔圣人的画像没有了,香烟也 熄了:这算是辛亥革命的成绩。黄大香平生第一次踏进这种文化圣地,感到一种肃 穆,正所谓学堂虽小,大如衙门。石贤则习惯了,无所拘束。他很想在母亲面前作 一番体育表演,跑过去在棕垫上翻滚起来,把新换上的衣服弄得皱皱巴巴,母亲赶 忙拉起他:“还是先去见见老师吧!” 母子俩穿过内操场。前面是一栋小楼房,上下共四间,用它作教室还算得宽敝 明亮。课桌摆列成行,石贤告诉母亲,他坐的课桌正在窗下,黄大香便走过去坐了 坐,脸上露出了羡慕之情。 紧靠教室是个楼梯间,李墨霞住在楼上。石贤引母亲上楼时,见到走廊的栏杆 边站着个小女孩,着童子军服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见有人来,她便边 跑边报信去了:“墨姨妈,有个学生来看望您了!”那声音很清越,说的是动听的 京腔京调。 “你认识她吗?”黄大香问儿子。 “我认识!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小天使... 她姓李。”石贤说得不很清楚。 “什么叫小天使?”黄大香不解。 “上星期六演戏,她是从天上下来的,叫小天使,”彭石贤说,“李老师还叫 她作兰妹子。” “从天上下来的就该叫仙女了。”黄大香猜到这女孩大概是李家大院的人, “她以前没与你同学?” “不叫仙女,叫天使,是上个星期来到李老师家的。”彭石贤坚持说。 “香姐,是你来了,真是稀客!”李墨霞迎着上来,“快进房子里坐。” 黄大香与石贤进了李墨霞的房子。重波跑过来拉着石贤的手告诉兰妹子:“他 是石贤弟,可你得叫他石贤哥。” “超兰,快叫香婶娘呀,”李墨霞介绍说,“这是我二兄德公的小女儿,带在 军队里读书有些不方便,是前些天才送回老家住的。” “难怪我没见过。”黄大香称赞说,“乖,长得多灵巧,真象个小仙女似的。” 小超兰大方的叫了香婶婶,又叫了石贤哥。彭石贤再次纠正母亲的话:“我告 诉了你,她不叫仙女,叫天使!” 李墨霞笑了:“外国人叫天使,中国人习惯叫仙女,差不多的──重波,你带 石贤与超兰去楼下玩一会吧。” 几个孩子高兴地玩去了。李墨霞告诉黄大香,学校每周有次游艺活动,上周演 出了个《圣经》里的故事,让超兰扮的是小天使这角色,超兰的母亲是信奉天主教 的。近些年,小镇上虽然也建起了个天主教堂,但黄大香心里总有些疑虑:外国的 菩萨也能保佑中国人么?可她只说:“墨霞,你不是说要去莲花庵还愿吗? 近一向的天气一直好,再过些日子,天气恐怕会变下来呢。“ “你看我差点把这事忘了!有这教书的事,心里便不闲,连你家我也好些日子 没去了。”李墨霞倒来了热茶,还摆了些糖果,“今天香姐你一定得在这里吃饭, 你是稀客,难得来这里一趟。” “不了,家里还请人守着摊。”黄大香推辞说,“石贤让你劳心教诲,我少礼 了。” “你别尽说客气话吧,我又不是麻烦你少了!以前我在田家闲得慌,常去你那 里,还误了你不少工呢!”李墨霞热诚地说,“你如果不计较,把我当妹妹看好了。” “这话不是说颠倒了么?”黄大香忙说,“我怎么会计较?只要你不嫌弃便好。 这饭我改下回来吃吧──能说说话不就很好?“ 黄大香拉住李墨霞。李墨霞坐下来:“去莲花庵进香的事,你先定个日子,最 好一天往还,我可以请人代课,或者利用星期天去都行。” “你去就好,我还当你只是随便说说呢,”黄大香约定,“我择定了日期便告 诉你。” “好吧。”李墨霞略有抱怨,“我哪能随便跟你说话?我认定了你的为人好, 就把什么话都跟你讲了。” 黄大香抱歉地笑笑。上次她没肯为李墨霞给吴枣秀传话,所以,她说:“你能 不知道我没能耐?我如果真有帮得了你们的时候哪会不帮──你家保长跑口岸该回 了吧?” “他的事我真不知道。”李墨霞也笑了笑,“香姐,你今天怎么有心思向我打 听他的事了?” “随便问问──我想,你们夫妻还是该和好。”香嫂是劝导,也是试探地说, “好歹总是场夫妻,何必隔心隔意的,让别人看着笑话呢... ” “现在,小镇上谁不知道我们这对夫妻只挂个空名?我们自已过习惯了,别人 也看习惯了。暂时也只能这样吧... ”李墨霞没有再往深处说,“香姐你是能喝杯 酒的,我还是去办两个菜来。” “不,”黄大香坚持着,“再喝碗茶吧,坐一坐,多说说话。” 于是,李墨霞又取了些花生瓜子来。这时,石贤跑来了,他悄声告诉母亲: “兰妹说要嫁给我呢,好吗?” 黄大香抱起孩子,笑而不语。 重波与超兰也跑来了。重波笑话小兰妹:“羞,羞,羞,兰妹说要嫁人!” 李超兰则伶牙利齿地操一口京腔:“你欺侮人,我就是不喜欢你,我长大了, 偏要嫁给他,不嫁给你!” 李墨霞也笑了:“兰妹,重波哥是怎么欺侮你的?告诉姨妈。” “他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差点摔了腿!”兰妹说李墨霞抱起小超兰,哄她: “这是重波不对,我不喜欢他,这糖不给他吃。” 彭石贤问母亲:“兰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转眼就长大了。”黄大香想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快吃糖吧──看老师多喜 欢你,给这么多。” “一转眼是多久?妈,你说呀!”彭石贤却无心吃糖,仍在追问。 “唉,你说这孩子能懂什么事?”黄大香有些尴尬地对李墨霞说,“超兰是金 枝玉叶一般... 哪能的事!” “话都难说呢,贵贱无常... ”李墨霞也许不只是宽慰黄大香,“天有不测风 云,说不定哪天时势说变就变过去了;王侯将相要倒也得倒,金枝玉叶又如何呢? 你吃吧,石贤。“ 黄大香不禁问了一个问题:“你家青妹有信了吗?” “没有。”李墨霞惊异黄大香也关心这种事,“如果能有点信息,也许我早就 离开小镇了!” “你想离开小镇?”黄大香有些疑惑,“你这教书不也安然自在么?” 李墨霞没有马上答话,象在思索。 黄大香想到李墨霞定是还没忘记那个姓仇的同学,又问:“你那些同学也都没 有点音信?” “没有。”李墨霞更不解黄大香今天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如此大的兴趣,“我并 不是厌倦了教书,也不是非得象青妹以及那些同学一样──我找不到他们了!我想 离开小镇,是想换个地方,也许那会让人感到轻松自在一些──你能知道,我与田 伯林是不能在一块过下去了,事情弄成这样,就象陷在烂泥沼里一般,谁都进退为 难,我走了,我好他也好,或许大家都还可以过得愉快一些!” “那──”黄大香差点说出‘你为什么不走’的话来,一想,李墨霞毕竟是个 女人,让她走定有难处,于是说,“我看去哪里都不如留在本地呢,有话说,‘在 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啊!” “不,只是现在没遇着机会,一旦有了机会我就得走!”李墨霞眼下确实还没 见到这种机会。然而,如果真要走就不该只是离开这个小镇,而应该摆脱包围着她 的那种沉闷压抑的社会氛围,可这又能到哪里去找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境不觉暗 淡下来,“也许,只有待到石贤他们这一代人长大,才能有真正自由自在的自主婚 姻吧!” 黄大香没有回话。如果能有这种时候,她当然高兴。她在思忖着,也向往着, 她将为孩子,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庆幸,但是,那太渺茫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