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 田伯林与李墨霞的正式离婚,给他们两人都解除了某种心理上的压抑感。李墨 霞出现了一些彩色的梦境,她在日记中欢呼:我的心是自由的了!但是,随后不久 她就发现,她并未能从原先的生活框套里超脱出来,梦不过是梦。她曾经把自己比 喻成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孤雁,眼见着同伴远走高飞,她是悲痛的;现在,伤口愈合 了,却又不知同伴落在何处,她依然是忧郁的。仇道民和李青霞远在天边,杳无音 讯。时局有如云腾雾涌,让她不辨东西南北。姚太如是她内心钦佩的人,他意气风 发,谈吐高深,只小李墨霞一岁,却从未见他的谈吐涉及过身边的生活琐事,似乎 人情冷漠。姚太如走后,李墨霞才完全明白他就是共产党的一员。 那次当局者对她的传问虽然不是为难,而且还算得是客气,她却不敢再向周朴 进一步打听有关共产方面的事情了。而她精神所系的国民教育成效甚微,连一度付 出过热情的夜校也不得不停办。这样,她周围的空气就变得越来越让人窒息。人生 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她理不清,解不透。离婚后,包括李寿凡在内的那些人际关系 渐渐冷漠下去,她又不能不勉强与之接触,傍徨之中,谁为知心知意者?四顾茫然! 幸而有小波在她的身边,还可以缓解一下她的孤独和寂寞。 比较而言,由于有吴枣秀的真情在,田伯林的感受则要踏实一些,当他搬着帐 本去找李寿凡时,他是在反复权衡了几个夜晚之后,才鼓起勇气作孤注一掷的。 当时的心情颇有几分紧张,直到重又抱起帐本退下望云楼时,他才松了口气, 这就好了!他没有亏负吴枣秀,也没有得罪李寿凡,保长照当,在小镇街上走动, 依旧不失体面。所以,他十分心切地想着与吴枣秀见面,可吴枣秀却似乎并不着急。 吴枣秀的病好了起来。她与田伯林的事瞒不过国芬,她也不想瞒她了。她干脆 把这些天的想法告诉了国芬:她是好歹都得把自己给了田伯林。她的难处在于,如 果这次田伯林真能辞了李家大院的差使,那倒好办,逃荒讨米,吃菜咽糠随着他就 是,可李家偏偏还看重他,然而,这保长太太却不是她能当得不了的啊!首先是别 人不会容她,特别是李家。当保长的少不得向李寿凡这帮人点头哈腰,她这保长娘 子能不跟着陪笑脸么?这种事她实在难作,就算勉强作得来,她也不情愿;就算情 愿了,这些人还不一定会因此认了她,真给她个保长太太的身价;即使认得了她一 时,也很难认个长久。再说,谁说得准人心变不变?就算他田伯林能忍能让不变心, 也难保她自己能忍能让不烦心,思量前前后后,吴枣秀反倒有些怨责起自己那秉性 的顽劣了,她说她能够明白,此生此世,她那脾性是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国芬说:“那你又何必跟随他呢?听人说,这保长也不希罕,共产党一来,有 钱有势的人还不知如何下场呢!” 吴枣秀不说话了。感情深处的东西是论说不清的。她在心里想,如果时局真如 国芬所说的那样,就该让田伯林断了通往李家的路,但这话如何跟田伯林说? 说了他会不会听?吴枣秀本是个有决断的人,在这一件事上却表现得犹犹豫豫, 拿不定主意,她一直拖了十多天也未去与田伯林见面。田伯林已经多次向黄大香和 国芬打听过吴枣秀的病情了,看来,他那心绪真是有几分焦躁。 这天,姜圣初一早下乡贩布。吴枣秀梳冼一番,终于决定趁这机会上田伯林家 去一趟了。田伯林见着喜出望外,简直有些慌乱,“你从后门进的么?真瘦了许多 呢!” 吴枣秀象第一次来这里一样,远远地坐下来。但她笑了一笑:“你不让我死, 阎王爷也发了善心,只是病得不象个人样子了!” “哪里哪里,”田伯林笑着打量吴枣秀,人瘦多了,精神还好,“你早该来的 ... 不来反倒让我牵挂。真亏你耐得住性子!” “你真牵挂我?”吴枣秀几分妩媚,“我这不是来了。” “你坐过来吧... ”田伯林说。 “坐这里好。说真的,你不该离婚呢!”吴枣秀说,“这回李家怎么会随着你 了?” “他们也是没办法的事。”田伯林不愿深究深谈这件事的曲直,他多少怀着些 对主子的愧意,只说,“我这全都是为了你,你不信么?” “你说我信不信?我本来是想死的,现在不想了,”吴枣秀玩笑地说,“这不 也是为了你!可往后怎么办呢?” “我正想同你商量。你说怎么好?”田伯林说,“我全听你的就是了——你坐 过来吧。” “你真能听我的?”吴枣秀起身走向田伯林,“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少见识?主 意还是得由你拿:我只能由你了!” 田伯林抱住吴枣秀。他们许多日子没有温存过了。吴枣秀把头倒在田伯林的肩 头上;田伯林扶过吴枣秀的头来,吃了一惊:“你怎么哭了?” “这不是哭,”吴枣秀轻轻推开田伯林,退后一步,找条凳坐下,“我信你有 良心,我们的事你一定有了打算。” “依我看,你还是先得从姜家搬出来。好几年了,说守孝也该到了期,姜圣初 再拦阻你已经没了理由。往后,我便正正式式地把你娶过来。我一定对你好,” 田伯林几分炫耀,几分自得地说,“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并非我不相信你!”吴枣秀紧蹙着眉头,“现在我说要走出姜家,他姜圣初 也拦不了我,而且,国芬已经长大,怎么都养得活自己了,只是... ” “那还只是什么呢?”田伯林见吴枣秀在沉思着,猜到她心里也有盘算,不惜 奉承地说,“其实,你心里比我明白。从一开始,我就看中了你这一点,你就说吧, 我真听你的。事情到这步田地,你什么话不好说?” “... ”吴枣秀久久地望着田伯林,既温柔,又为难地笑了笑,“女人怎么也 不比男人... 你常年在外面跑,你说这世道究竟会不会变?” 田伯林也十分关注时势,但这只是一种担心,一种忧虑,“难说呢!听说共产 党可能打过长江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和谈得了。” “万一共产党打过来,李家大院的人怎么办?”吴枣秀又问,“他们保得了自 己,也能保得了你?” 田伯林寻思了一阵才说:“我想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吧... 再说,这怎么也碍 不着我们两人的事情呀... 你是担心我这保长当不长久么?” “不是,”吴枣秀摇头,“我倒是不在乎你能不能当保长。跟定了你,我死活 都不会变心;但能不为我们两人的今后着想?我想来想去还是一块离开小镇为好!” “那能去哪里呢?”田伯林说:“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当时如果寿公不容 我,我想也只有离开小镇这条路可走;但寿公宽宏大量,我怎能忘恩负义?... 真 到他们李家站不住脚了,他走,我们也走,那才好说话,你说是不是?” 吴枣秀当然认为不是。你田伯林决定了离婚,又去交差,他李寿凡不早在心里 骂你忘恩负义么?说他宽宏大量,不如说他现时还用得着你田伯林!如果真是到了 他站不住脚的时候,恐怕你田伯林想走也走不了——那不是白白给他去陪葬?但吴 枣秀这话一时还说不出口;“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就怕事情真到了那地步才难 办呢... ” “还有,”田伯林反复掂量过这件事,在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愿轻易地放弃保长 的既得利益,“离开了小镇,那日子也难过下去——我不是跟你说过隔壁申家人的 事么?” “我没想那些,他们是他们,”其实,这些天来,吴枣秀拿申家人反反复复琢 磨过了,“你是说他们为私奔来到这里,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么?你就说详细些来 听听吧!” “他们冒死奔逃到这里,那男的真当过教授,是个画家,还留过多年的洋。 那女人是他的学生,他们好上了,但那女人已经嫁了人,老公是个有钱有势的 大人物,手下养着许多人,是专抓情报,搞暗杀的。这种人明里暗里自然不会只有 一个老婆——这女人却最年轻,最漂亮。她与申先生有了私情,事发后,被那人叫 了回去,圈养在一个大院子里,派人看守着。当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申先生怎 么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整整三年过去,才在一位要人的寿宴上偶然见着这女人。 女人向申先生指了指身边带着的孩子,申先生便尾随她的小汽车找到了她的住处。 后来,申先生买通看门人,自己化装成修下水道的,混了进去,并乘夜与这女人逃 了出来。“田伯林讲完这件事,感叹地说,”他们千里万里辗转来到我们这僻远小 镇,弃尽了家财,只能做点皮货生意,那日子也过得太艰难呢!“ “你是说那姓申的后悔了不是?”吴枣秀问。 “那倒不是,他是心甘情愿。”田伯林说,“这些话他同我讲过。我离婚的事, 他也表示过赞成,说世上只有情无价。不过,可苦了那女人呢,她偏患了那种病, 有时在睡梦里还发抖。两人都不会操持家务,连饭菜都做不好。” “你这么说来,那申皮货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了!”吴枣秀猜想不出申家女人怎 么会那样又痴又呆,以为这种人是太娇气,经不了碰撞颠簸,她说,“人是各不相 同的,我不是申家女人那种嫩姣姣的小姐太太,风呀雨的经受惯了,只要你田伯林 也肯去做皮货生意,我一定能给你做好饭菜;你能苦得,我就更苦得,你真是只为 这些担心么?” 吴枣秀站起身来,走向田伯林,却不等田伯林回答她的话便说:“我该走了。” “怎么,这就要走?”田伯林拉住吴枣秀,有些诧异地问。 “我找着空闲便上你这里来。眼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吧。”吴枣秀宽慰地,“暂 时避开人好,何必急着一时?” “你是一定要让我离开小镇?”田伯林忖度着吴枣秀的心意,“可现在你说就 已经到那种时候了么?” 吴枣秀此时也看不准形势的变化,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又模棱两可地说: “只要我们真心相好,还怕没时间商量?你就让我走吧,今天我还得给姜家织完一 匹布,他们才不会生疑心呢。” 两人又相拥依偎了一会,田伯林只得让吴枣秀走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