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节 这次国民党部队过境的滥施淫威,对旧政权来说,只不过是大崩溃前的回光返 照,就连李寿凡这种人也没有得到多少鼓舞。部队的司令部驻扎在李家大院。 李寿凡发现司令部内部也军心涣散,相互猜疑。一位跟随司令多年的高级参谋, 因有图谋不轨之嫌,被秘密处决,就埋在李家后花园的古槐树下面。他们不敢声张, 是怕在下层官兵中引起反响,发生哗变。而张炳卿的武工队竟然让他们抓去的那名 士兵捎回信来:一封是大言不惭地敦促司令官向他们投降;另一封是警告李寿凡不 得附逆作恶──这真是让李寿凡见到河水倒流了。大部队刚走,农民协会马上反弹 起来,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张仁茂被公开推举为小镇的农协会主席。 张仁茂在刀枪绳索下竟然奇迹般地逃出活命来,在李寿凡看来也是一种天欲亡 楚的警示。 张仁茂一下子变得积极活跃起来了。他托黄大香为他照看着华玉,自己则早出 晚归,串连于一些底层群众之间。他在这些人中间确实有着相当大的号召力。 姜信和曾经说过他为人正直,办事有方的话,这些并非全是为讨好张炳卿。姜 信和自知人缘威望远不及张仁茂,特别是在举事的初始阶段,不借重他,许多事情 不易见到成效,这是姜信和的聪明之处。当姜信和随武工队撤离小镇时,他再次力 举张仁茂在小镇牵头组织农会。他自己则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他希望留在武工队, 是因为武工队实际上成了各乡各村农协会的指挥部,张炳卿表示了同意,让姜信和 全面负责联络工作。 张仁茂的出马却与这些安排全无关系,他本来就是一条铁铮铮的江湖汉子,只 因世道坎坷,岁月多磨,再加上亲情的拖累,才委屈了他的心志。二十多年来,他 是一把锈在鞘匣里的宝剑,是一堆掩上炉灰的红火。他完全明白侄子这些年的所作 所为,这正好与自己年轻时候一样,是在追寻着一种充满理想光辉,然而又艰险难 测的人生。张仁茂装作不知不晓,甘心情愿为侄子经营着竹器店以谋生计;又为他 选择了一位温顺勤劳的女人操持家务,以求张家后继有人,这也是提防着张炳卿万 一谋事不成,还能有个退避之所。现在看来,这一片心机全是多余的了。 前次,国民党军进驻小镇,他不肯离家。他想,守着这个家是他唯一能够为张 炳卿做的事情。当时,他只估计到对他不过是盘查追问一番而已。就是在把他吊上 横梁的时刻,他也只是想,看来这一顿皮肉之苦恐怕是逃不掉了,于是,他咬紧牙 关领受。可那些家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顾使劲把他往死里打,只当他是牲畜草 芥一般。这才使他猛省过来:爹妈让他来到世界上几十年,这就算为人一世么?那 实在是死得冤枉,活得不值! 侥幸死里逃生,这激发了他几十年郁积在心里的愤慨,也燃起了他要伸腰作人, 铲平世道的热心。而此刻,时局的日趋开朗更是鼓舞了他,他认定张炳卿这条路子 没有走错:穷人怎么不可以翻身作主人! 不几天,小镇许多穷人便聚集到农协会的旗帜下。他们还呼喊着“一切权力归 农协会”,“穷人翻身作主人”的口号游了一次行。一时,农协会的声威陡涨。 在另一件事情上,张仁茂也终于有了明确的决断,处置也算妥贴。吴国芬冒死 救下了张仁茂一命,事后,他们都没有向另外的人提及过。就国芬而言,这是见义 勇为,可也有因张炳卿而起的亲情使动。她不期望别的报偿,但她料想心明如镜的 张仁茂对这一点应该了然,果能这样,也就足够了。张仁茂则是大恩不言报,他视 国芬这种大义大勇的举动为千百名女子中也难遇到一二的奇迹。他在心里为张炳卿 庆幸:侄子的眼光不错!此时,他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糊涂之处:不是所有的人都需 要一个国芬这样的妻子,但对张炳卿来说,却没有比这种品性的女子更可金贵。还 在张仁茂躲到黄家村黄雪钦家里养伤的那些天,他就拿定主意:要把张炳卿与周小 莲离婚的事办妥贴。 先前,张仁茂送周小莲回家去躲避兵祸,因为怕那些国民党大兵搜查,小莲娘 家又没有一个壮年男子顶门立户,深恐到时躲避不及,于是,就让她住在黄雪钦家 里,此时,周家那个半瘫的表姐已经正式嫁到黄家来了。 张仁茂在黄雪钦家养伤,多是周小莲为他送茶送药,擦伤换洗,她对公爹一向 是尽心尽意地侍候。张仁茂几次欲提她与张炳卿离婚的事,都张不开口。但张仁茂 己经明白:让这婚姻再拖下去,对小莲也是一种磨难。张仁茂终于说话了:“小莲, 你待我比亲生女儿还亲!可你在张家受了苦,炳卿这孩子对你也说不得有情有义。 这事情先得怪我,我不该把你们强扭在一起,这反倒误了你们... 再拖下去,就怕 更会难为了你,往后的事该怎么办呢?我想问问你,你心里究竟如何打算,大香婶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张仁茂说这话,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半响,没听到周小莲回话,便抬起头来, 见小莲在擦眼泪。擦完了眼泪,她才说:“这事我也随他... 您好好养着伤吧。” 说完,她真又去端来了汤药,试了试温凉,“该喝了呢。” 周小莲的可怜可悲之处就在于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有独立的人格。那次, 黄大香婉转地向她转告了张炳卿的话,待她弄明白张炳卿这次是决意离婚的时候, 她也哭了。但究竟为什么而哭,这让人猜不透。关于离婚的事,张炳卿在家的时候 就说过。那次,张炳卿发现了她和姜信和私通,她哭了一夜,第二天,第三天晚上, 张炳卿在房里坦诚地说出了离婚的想法,她听着,到最后也没说答应或不答应的话。 张炳卿走后,她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侍候长辈,似乎也没认真地去想离婚或不离 婚的事。当姜信和再次和她接触的时候,她却又没有拒绝。 姜信和几次劝说她离婚,并山盟海誓地保证说,娶她过去后,决不会亏待她, 她也只漠然一笑。姜信和一再追问,让她表态,她不过说了句:“谁知你们男人的 话算不算数呢?” 周小莲对自己的事,确实没有自己的主意,她认为女人永远属于男人。她在黄 大香家里哭过之后,回答的话也是这样:“这事反正也由不得我,就随他们,他们 要怎么也就只能怎么了。”黄大香说:“小莲,你是说随他们张家吧?就算这样, 也该想想,离开了张家去哪儿好呀!” 周小莲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香婶,你说姜家人真能收留我么?” 原来,周小莲说的“随他们”的话,也包括着姜家。 周小莲把这意思的话也说给了张仁茂。张仁茂的担心之处正在这里:“你全了 解姜信和的情性?他爹的脾气很暴呢。” “姜信和说他要我──我也不能去另寻别的人家,他会不答应的。我们已经... ” 周小莲似乎早把自己交予了姜信和,已无意作其他选择,只要能有个去处,她与张 炳卿离婚也无所谓怨恨或留恋。本来,几年的夫妻只不过是同路人而已,分手既在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对张仁茂却说了句留恋的话:“是我的命不好,作不 成你的儿媳;你还是认我作个女儿吧,我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 这是实情话。周小莲家一直陷在赤贫的状况里,父母一生穷苦无靠,更无力关 照已经出嫁的女儿,张仁茂倒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在侄儿面前也多方护着小莲。 此时,为这离婚的事去征询她父母的意见,也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不会拿出什么 主意来。倒是黄雪钦早就估摸到了一些情况,也问过小莲一些话,但他一直没有向 张仁茂提及这件事。现在,见他们把话说到这地步来了,只能事出无奈地说:“那 就让小莲去姜家吧,眼下也找不到一定是好的去处。” “是我对不住你,”张仁茂忍不住抹了一把泪眼。世上的许多事不由人。他想, 周小莲与姜信和往来已久,也算是缘是情吧,再从中阻拦,也难说是好是坏。思量 久久,他终于放弃了为周小莲另寻一户人家的打算。他说:“你雪钦哥这么说了, 就依这话办──让我把你当女儿一般嫁好了,只是得先请雪钦哥先替你与姜家人讲 讲。” 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张仁茂想着给周小莲添几件嫁妆,也算是争个不甚体面的 体面了。 张仁茂把这件事跟黄大香讲了,让她放了心;又跟吴国芬讲了,国芬心里有说 不出的高兴。但与吴枣秀说的时候,吴枣秀却说:“你还算有良心!但你说的不能 全算数,这事你不用急着去告诉姜圣初,你得先让张炳卿来见我。” “你这话是有理。”张仁茂点头说:“我理当领炳卿来叩见你这姑妈,可他忙, 你就别急吧,反正也不用多久他就能回小镇来,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可不只是什么姑妈,”吴枣秀坚持说,“国芬的爹妈,祖宗都是我了!张 炳卿果真是对国芬有情有意的话,他就该尽快来见我一面。” 张仁茂答应给侄儿捎信去,但他并不知道吴枣秀这一阵怎么就急成这样子,难 道还认为我张仁茂会从中阻拦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