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节 农协会活跃起来,小镇震荡了,这是改朝换代的前奏。李寿凡在小镇唯有财势 还可以利用一时。他开仓济贫,广为施舍,减免了一些佃户的租息──这既可以笼 络一些人心,又可以向农会显示他的开明。他想,只有这样才是进退两便之举。 这天,李寿凡来黄大香的小摊上要了几两花生米,也同其他顾客一般,站着喝 了两盅酒,与往来的人有说有笑,并且极言这花生瓜子炒得又香又脆,说大香婶的 手艺好,人缘更好,生意才这样兴旺。黄大香知道李寿凡爱吃炒花生。平时他在陈 裁缝家玩麻将时,多是让陈家淑瑶妹子来买,他自已也来过好几次,虽然总是笑容 可掬,却没有今天这么多的客气话。其他顾客都走了,他最后一个结帐,付款时把 票子卷成一团,递给黄大香说:“以往关照不周,请香嫂子多多包涵。” 说完,便转身出门。黄大香展开票子一看,里面包着一枚金戒指。这让黄大香 大惊失色,她连忙追出门来喊:“寿公,你掉了东西!”李寿凡回头笑着说:“没 事,没事,不关紧,那不关紧的。”但黄大香依然招手,坚持着让他转回来:“那 不能,你一定得过来看看!” 李寿凡只得进屋重新坐定。他说:“香嫂子,你别见怪,让我把话说清楚。从 前你丈夫帮我家尽心办过事,后来欠了些钱,这理当相助,可你人穷志不短,全数 还清了。现在想来,那本钱不说,利息是计算得重了一些,这事让我一直于心不安, 现在用这枚戒指抵清多收的利息,你该收下才是。” 提起偿债的事,黄大香的眼圈红了:她为偿付本利,弄得倾家荡产,差点逃不 出命来。这中间的苦和难现在提起来,仍如滚油煎心。但这些事已过去多年,今天 还说什么抵偿不抵偿呢!现在你李府大老爷还记得这件事,也算很难得,再说,收 租放债也不只是李家兴起来的,金戒指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黄大香说:“过去的 事就过去了,你还提这些作什么呢!借债还钱,清本付息本是历来的老规矩,我哪 里能够不认命?” 李寿凡把退回来的戒指放在一旁,又提起另外的事来:“这戒指就算借给你作 个成本吧。我记得那年姜家的二嫂子叫枣秀的,她为你去送绣下的寿屏,想替你把 工钱借下来作本。我一时没顾上过问,后来听说还让她白说了许多话──这事你还 记得吧?我这是来向你赔个礼了,你就收下这戒指──这是真货色呢!” “唉,我哪能记得那许多的事呢!”黄大香说。但这事怎能不记得?当时正是 她无路可走的关节处。现在,她只是不想再说起这些,可她也有个感觉:人家说寿 老爷不探家事,现在看来这并不完全实在,他的记性可好呢!不探家事,哪来那大 的家业?说有钱人不重钱,也没有那种事。她黄大香给李家做了许多的针线活,从 来没有白收过他们家一个铜板;而遇着为难的事,他李家的人却并不认这些情了。 “你寿公也不必把这借钱的事挂在心上,再说,后来也还是借下了那工钱,是帮了 忙呢。” “后来借下了么... 那是应该,应该!”李寿凡不清楚当时由于田伯林从中圆 场,打发吴枣秀走了的事,“我知道你是厚道人。就凭这,送你这戒指也并不算是 过份的。” 黄大香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不管怎么样,这已是时 过境迁的事,她重又拿起戒指,执意要退给李寿凡。 李寿凡只得收起戒指。出门时,他不免有点难堪地说:“好呢,好,好难得呢 ──往后还望您香嫂多多关照啊!” 黄大香并没有完全见到这是李寿凡慑于情势,为善后图存而采取的措施;即使 见到了,她也会按自己宽厚待人的处世观念行事,从后来黄大香并不肯向任何人提 及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至于李寿凡想一家一户地去了结以前的恩怨,则是打错了算 盘。将要来临的是一场社会的暴力革命,就他个人而言,这种做法也许不算什么阴 谋或罪恶,但当社会对立集团的斗争进一步激化时,自会有人出来找李寿凡清算, 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安然。共产党的组织早就指出了这个阶级斗争的动向,这是敌人 企图分化瓦解革命队伍的反动策略。当张炳卿派姜信和回小镇向农会的积极分子传 达这个指示时,张仁茂也认为李寿凡是要与农协会作对。他已经向那些从李家大院 得到过施舍的人作了宣传,让他们提高警惕,但总有人经不住诱惑,明里暗里去李 家大院捞取些好处,其中姜圣初就是一个。这也有难怪之处,在这春荒时节,许多 人家的小孩饿得张着嘴嗷嗷叫,大人饿得按着肚子咕咕响,农民协会光说几句空道 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时,张仁茂有主意了,他说:“明天我去借两把钥匙来, 给大家开两个粮仓,暂且解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张仁茂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走进李家大院。他生性倔傲,对官府豪强从来就 不肯逢迎巴结,平时他对那朱漆大门甚至望也不朝里望一眼。他有句话:“他富他 的,我穷我的,两脚一伸是一样的;活着不相干,死了两处埋。”可这一回,他与 李寿凡却不能不有些相干了。 今天,张仁茂是代表着没米下锅的穷兄弟前来找李寿凡。他跨进大门,走过幽 深的庭院,有人见着他便赶忙向李寿凡通报去了。 李寿凡在大厅前迎上张仁茂。他知道张仁茂的侄子是张炳卿,张炳卿是那个曾 警告他不得附逆作恶的武工队长。张炳卿对小镇人来说就是共产势力的代表,而张 仁茂因为他在国民党军的刀枪绳索下死里逃生,一时也成了传奇人物,李寿凡双手 抱拳说:“仁茂公光临,有失迎候。请里屋就座。” 张仁茂随李寿凡进入内厅,马上有人端过茶来,张仁茂站着喝了一口,说: “不必客气,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传个话,讨你一个答复便走。” “别急,先请上坐。”李寿凡客气地说,“仁茂公不常走动,今天来到敝处, 定有赐教,何必匆忙?” 张仁茂来时还有些担心李寿凡使势,怕不好说话,现在看来他还算识相。张仁 茂想着既要把事情办成,又不能给农协会丢了面子,这得稳着一点,便坐了下来, 说:“我叫张仁茂,人称张蔑匠。本想这一生可以不进高楼大厦,可现在是身不由 已了,不能不来。” “欢迎,欢迎。”李寿凡听张仁茂这话,似乎对他称“仁茂公”有些讥讽之意, 便说,“本是街坊邻里,平时是疏远了些。今天张主席前来,想来是传贵公子张队 长的旨意了!他什么时候凯旋来小镇?” “你是说张炳卿?你没什么要紧事找他吧,他大概迟早会回小镇来的!”张仁 茂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是小镇的穷兄弟们推我前来。” “啊,好,那好。”李寿凡又连忙解释,“我这并非是打听武工队的军情,只 是随便问问。” “问问无妨。张炳卿那次离开小镇时就说过,他很快就要回来。听说武工队近 向正忙于支前工作──你大概也知道前不久在小镇驻扎过的那支国民党军队,后来 被我们的大部队包围击溃,那司令长官已经投诚的事吧,这不是什么军情──我来 只是想跟你说,现在正当春耕下种的时候,工夫重,吃的少,穷苦人在这关口难过, 农协会决定向你借些粮食。”张仁茂停顿了一下说,“想来你会给予支持的吧!” “支持,支持。”李寿凡想,大概是他撒胡椒面似的开仓济贫调大了穷人的胃 口,现在他们又让农协会出面了,“农协会帮大家办事,理当支持,请吩咐就是。 借多少?” “五百担,能多一点更好。”张仁茂说。 “五百担?这... ”李寿凡脸有难色。他没料到张仁茂狮子大开口,要了这个 数目,“其实,我家青妹也投革命了,听说还干得不错,你当然清楚... 总算是一 家人吧,不要说借,送也应当,只是一时难以筹到这个数字,得请张主席多加体谅, 先交个半数如何?” “你家青霞算来该长大成人了吧,”张仁茂语气平淡地说,“她参加革命那阵 还是个学生,据说她从家里出走时,是张炳卿跳墙开了你家的后门放走的。你知道 她现在如何了?我不知道──可这借粮的事,说是借便是借,待上面政策下来,该 如何还便如何还。至于这个数目,我们农会算了算,要度过这荒月,再加两番也不 够,但对你们家来说,开两个仓便差不多了。你说要打些折扣,恐怕向穷苦人难作 交待啊──我看大家还是都爽快些为好。” 李寿凡受了奚落,却又无可奈何,沉默了很久,终于认了:“好吧,就依农会 决定的这个数──我慢慢去想办法,也算给小镇的父老乡亲们尽一些心意,你就约 个时间,让大家来找我便是,我一定照办。” “不用。你既然答应了,农协会可以代劳分发,请你把存放地点、数额、仓库 钥匙交出来,其余的事你就不必费心了。”张仁茂冷然地笑了一笑,说。 “也好,也好。”李寿凡只得答应下来。张仁茂这一着厉害,李寿凡想,我出 粮,他得民心,真是刁滑! 张仁茂告辞出门,李寿凡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老篾匠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长 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些人仗着共产党的威风,往后还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 情来。到这时候,他才感到好些后悔,留下来不走的决策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