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李家大院有好几处庄园。以张仁茂为首的农协会在附近处开了两间仓屋。当粮 食发到穷苦人手上时,更增加了人们对农协会的信心。回家的路上,这些被饥饿劳 累弄得愁眉苦脸的农民,又有了快活的神情,轻松逗趣的话也来了:“这下子可好, 能吃上两顿干饭,这季节工夫便背得动了!要不,肚皮贴着脊梁骨,每天总是稀汤 薄粥洗下去,头昏眼花心发慌,光拉尿,不见屎,抹一把汗下来也是冰冷的,哪翻 得过地来!” “便是翻过地来了,那种子还锁在别人仓屋里,不是农协会,谁敢去开?” “就是嘛!这回李寿凡见了张仁茂,开头一口一声‘仁茂公’,后来又一口一 个‘张主席’,不是兴了这农协会,他认得谁是姓什么?我们这些人全是一个名: 穷光蛋,该要饭!” “这阵是好!不过,听说粮是认了个‘借’字的,一旦要清本付息,我就愁着 眼前吃得下,到时还吐不出呢!” “愁什么!你不吃泻药,悔药,谁让你吐?我们也没给李寿凡立下什么字据来, 有农协会顶着的。” “这会儿说个‘借’字要什么紧?将来清算他们的时候,还不知他欠我们多少 呢!别说这点点粮食,就是他们的田地产业也是剥削我们的──谁说他们生下来就 该吃好穿好玩好呢!” “咳,他们这些人真是使权使势使尽了──连女人也得任他们挑尽选尽。” 话题扯到女人头上,说话就更加活跃尽兴,各人的看法也相去甚远。不料,无 意中这些乱弹又引发出一桩祸事来:“谁说不是!你这三十好几的男人,至今连个 跛脚瞎眼的女人也弄不到,这该跟仁茂伯说一说,让农协会发给你一个才是。” “仁茂伯自己还是根老光棍呢!听说早年他有个相好,到头来还是跟有钱人跑 了──女人全是爱财爱势的!” “你这话可损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往后妇女会兴起来,不咒你断子绝孙才怪!” “我看你那发子发孙也了不得!嫂子那付身子骨,风能吹得跑,鹰能叼得走, 可你还是让她一年给你下一个,没几年便是一大窝,弄得娘哭崽叫的,也作孽。” “可她情愿呀... 这种事也怨不了谁的。” “就别说情愿吧,她在心里能不怨你穷么!只有有钱人才爱得了这种快活。 你看李家大院,大男细女有多少?那才是爱快活爱出来的,谁见他们什么时候 愁过!可老嫂子跟着你是没奈何,她是没法子可想呀!“ “女人只要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这说话的是姜圣初。他扛着“布 把子”回来,跟上了这些人,半途上插进话来,“你们没见过陈裁缝那女人么?四 十多岁了,还是一脸白净皮肉,年青时就更撩人,真让人见着眼睛打斜,喉咙打结, 心里打鼓。你们别当她正经,李寿凡被她勾搭得牢牢实实──不是她这法子,陈裁 缝那份家业从哪里来?谁还不知道这是李家赏赐的!便宜是全让陈裁缝给占去了!” “你是眼红吧?”那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子说,“难怪你会打算... 嘻!” “我打算什么了!我姜家还稀罕他李家么?”姜圣初说话从来就是口不问心, “他李家小子来勾引我银花,让我赶走了。女人都是贱货,全靠着男人看管,我这 当家的可不是陈裁缝那种糯米汤圆!” “可你这管也有些... 听说,你把你家二婶子的衣都扯破了,可她不依,她就 是不服你管!”另一个知情人奚落姜圣初,“我说你家枣秀那皮肉比起陈裁缝那女 人来可鲜嫩多了呢!你是给她撩拨得发痴发烧发疯了么?” “下辈子吧!”那个单身汉子漏出一句话来,“待圣初兄当上了保长,看那时 能不能沾得上枣秀嫂子的边... 嘻!” “你是说... ”姜圣初这才想起田伯林走的前一天,他正碰上吴枣秀从田家后 门出来──这不是有奸情吗?那单身汉子肯定知情,他就住在去田伯林家后门的小 巷子里。 可单身汉子的回答很刁滑:“我是听你说,女人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 ─你是真没能占到便宜么?” 姜圣初憋着气,加紧脚步赶回了家。见吴枣秀与国芬都在织布机上织布,他没 头没脑地骂着:“臭婊子,在我面前装正经,看我今天不收拾了你!” 吴枣秀一听这话,估计肯定是出了大事,这些天来,她一直耽着心,深恐姜圣 初在她出走前的关键时刻寻事,但又不便答腔,只得低着头织布,希望能躲过一场 风暴。 姜圣初见无人答腔,只得去准备染布,但找不着围布。他是心烦意乱,坐在染 缸边越想越气恼,他又起身转了几个圈,来到织布房,站着,突然吼叫:“都下来! 你们当我是瞎了眼,聋了耳,容得你们无法无天!” “大伯,你有什么事,该把话说个明白呀... ”吴枣秀停住手,回头审视着姜 圣初的神色,知道这条狗是要发疯了,但她没有下织布机。 姜圣初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他猛扑上去,用劲一把抓住吴枣秀向下一 拖,吴枣秀跌跌撞撞滚到织布机子下面,几乎回不过气来。 “你让我说明白,你让我说明白!”姜圣初又是一顿拳脚,幸亏那织布机子的 横杆替吴枣秀挡了两脚,不然准没命了。吴枣秀只想着保住肚子里的小生命,便不 吭一声。姜圣初把吴枣秀拖了出来,“跪下,跪下!看你还装正经!” 吴枣秀爬着跪在地上,咬牙承受着姜圣初的拳脚。国芬急忙赶过来:“伯,你 不能打人!” “偏打!”姜圣初又是几掌打过来,吴国芬替姑妈承受了。“你也跪下!” “国芬,你就替姑妈跪下吧,”吴枣秀说,“你大伯肯定是有话要说!” 吴国芬跪了下去。姜圣初刚转身去找什么打人的东西,吴枣秀向国芬使了个眼 色,国芬会意,瞅准空隙,突然夺门冲向屋外:“我上农协会告你去!” 姜圣初没能抓着吴国芬,骂着:“你告上天去我也不怕!不安分的东西,到时 我还得取你的命!” “大伯,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什么事不安分了呢?”吴枣秀见国芬去告农 协会,想着得与姜圣初软拖软磨才能得救,“我真没什么事呀!” “你这臭婊子!你说出来便罢,不说,看我打死你,”姜圣初依然嘴硬,手却 软了些,他又进门出门好几次,气呼呼地,“你敢当我是一摊稀牛屎,还了得!” 吴枣秀紧张地思索着姜圣初到底掌握了些什么情况。有一点她能稳住:没有人 在床上抓到她与田伯林,怀上小孩的事只有香婶知道,香婶是绝不会毁她的。 她就想着如何躲避眼下这一时,央告说:“大伯,这种事让我说我也胡说不得 ... ” “你是不想实说了!”姜圣初一手抓住吴枣秀的头发,一手抓住她的肩头向里 屋拖,吴枣秀死命缩成一团,用双膝护着腹部,双手护着脸,象捆稻草似地被姜圣 初拖到里屋。姜圣初把门一关,便去撕吴枣秀的衣服;吴枣秀很紧张,难道姜圣初 真要从她身上寻出怀孕的迹象来?便向隔壁姜圣初婆娘大声呼救:“嫂子救命呀, 大伯打死人了!”同时,她又清醒地对姜圣初小声说,“该打你便打,我不怨你, 但不能扯我的衣服。如果你想干那种事,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即便做了鬼,我 也要让你永世不得安宁!”姜圣初果然松开了手,气恼之余,又拾起一块竹片没头 没脑打了一顿才算泄恨。 姜圣初很不甘心:“你跟田伯林睡过觉没有?说!” “你要说这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枣秀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是什么人搬弄这种口舌呢... 他也不会得到好死好报的——你打吧,我冤死也不 怨你,只怨那平白无故搬弄是非的人!” “谁冤你了?”姜圣初说,“我就亲眼见着你从田伯林家里出来!” “我是去过田伯林家,可这话如何让我说得清?那是大白天,”吴枣秀抽泣起 来,但她心里有数了,“我是为国芬的事才上保长家的... 她这要命的死鬼啊... ” “你为国芬什么事去找田伯林?”姜圣初不解地追问。 “这事我不说你也知道。国芬姓吴,年纪也不小了,她不肯留在姜家。她同我 不一样,硬留是留不下的。她跟我哭,我跟她讲,讲不通。我也没法了,可又怕你 们不放。她不是与你当面争吵过?”吴枣秀占据了理,“我只得上保长家,求他跟 你说句话,不料他当时答应,第二天却走了... 事就是这事。到了这地步,我这死 活也由你了。” 躺在隔壁的姜圣初婆娘,尽着气力捶着板壁,咳着,“遭不起命案呢... 你这 个没良心的... 咳咳,咳,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偏我动不得... ” 姜圣初不说话了,他相信了吴枣秀。那些时候,他是看出这姑侄俩言语不投机, 半晚还有争吵声响。这时,吴枣秀又说:“也怪我是瞎绝了眼,认了他田伯林。 如果老天有眼,也不该让我冤死在这里呀!“ 姜圣初能明白一点:如果奸情不实,他这打人的理便难站稳,于是缓和了口气: “你们如果能听我的话,我也不会生这大的气... 这事就算了。” “别碰我!”姜圣初想去扶吴枣秀坐起来,吴枣秀厉声说。她听到外面有脚步 声响,“你出去,我自己能起来!” “圣初兄在家吗?”张仁茂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姜圣初的婆娘应声说:“不得了呀!要遭命案呢,咳,快进里屋去吧... 快, 快没声响了... ” 姜圣初从里屋出来,横在门口:“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不用你来管!” “你家出什么事了?”张仁茂拉过一条板登,“还是坐下来说几句话吧。” 这时,吴枣秀在房里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开门出来。她腿打伤了,一跛一 跛地朝门外走,对谁也没招呼。 “你去哪里?”姜圣初想拦又没拦,只问了一句。 吴枣秀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我从织布机上摔下来,伤了腿——我不能 去请人开药?我上大香姐家住些天。” 这话也是说给张仁茂听,她不愿声张这件事。 张仁茂知道吴枣秀的要强,只是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原故。 姜圣初也就说:“你要去就去吧,干我什么事!”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