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节 李墨霞走进教室,习惯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待每个同学都站得规规 矩矩之后,她才示意同学们坐下。这时,姜银花神色惊慌地来到教室门口,喊了声 “报告”。李墨霞老师回头问她:“又赶早漂布去了?你该与家里人商量好,不要 老是耽误了功课。”姜银花没有回答,低着头,却又不时地向校门口张望一下,她 眼里含着泪花,显得十分紧张。李墨霞老师没有为难她,让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刚开始上课,外面有人高声大喊着进来了。 “那还了得!儿女的婚姻大事,父母不管还让谁管!”姜圣初在教室门外朝里 窥望,他发现了姜银花,“出来,不出来看我如何收拾你!” 姜银花望着老师,坐着不动。李墨霞走向姜圣初:“大伯,请在办公室稍候, 有事上完课好商量... ” “咳,商量?我家的事犯得着与你商量?笑话!”姜圣初挥舞着手,唾沫横飞, “银花妹子给我出来,嗬,还敢坐着不动?谁给了你这本事!” “这是学校,”李墨霞见姜圣初全然不顾课堂尊严,便说,“你不见正在上课?” 姜圣初跨进教室,偏着头逼近李墨霞:“学校是警察所?你想在这里升堂断案, 还得我叫你青天老大爷不成!” 李墨霞只得皱着眉头,退后一步,无可奈何地让开了身,姜圣初直奔姜银花的 座位,象鹰抓小鸡似地拉着姜银花往外走。姜银花不敢反抗,一手护着头,深恐她 父亲的巴掌劈下来,但同时向李墨霞投来求助的目光,哭着喊着:“我不回家,我 要读书... ” 李墨霞看着这一切,十分激动,脸也涨红了,但她极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走 过来对姜圣初说:“大伯,这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嗬,”姜圣初站住了,他感到这是个表现立场的好机会,说,“你也知道这 是新社会?那你为什么还想着我女儿给你当侄媳?在没那种好事了!告诉你,我今 天就是要与你划清这界线来的,你是地主,我是贫农翻身得解放,我女儿的事有龚 主任给撑腰作主,你就别白操心吧!” 姜圣初指的龚主任无疑是小镇妇女主任龚淑瑶,李墨霞想,这叫什么话呢! 难道龚淑瑶让还能你姜圣初来学校无理取闹?但面对这个阿Q的“传人”,李 墨霞只能够把话咽了下去。姜圣初拉着姜银花十分得意地走了。 姜银花上学是姜信和的主张。有种说法是,棍棒下的子女不是逆子就是奴才, 姜信和与姜银花兄妹便分别属于这两种类型。 当时,姜圣初虽然不愿意让女儿上学,但为给李寿凡卖田的事让追退款的人弄 得狼狈不堪,与姜信和争吵又败下阵来,而翻身读书正当着政策的风口,他自知没 有占着理,只得在这件事上退让。姜银花上学不久,就写信把上学这事告诉了在县 城上中学的李润南,李润南当即回信,说了许多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话。 姜银花与李润南这场恋爱,真说起来,开始时姜银花只是遵父命而行,可后来, 父女两人都朝着各自相反的方向发展下去了。李寿凡逃亡后,李润南通过学校进行 的政治思想教育,认清了大势,他表示要走背叛家庭的道路,在给姜银花的信中他 就倾吐了这一想法,并多次表白他以前接近姜银花的动机是纯洁的,希望今后仍能 得到她的帮助。姜银花对父亲的做法本来就十分反感,觉得委屈了李润南,在信中 她也表示完全相信李润南“是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真的恋爱起来了, 虽然信中说的还全是些大道理。 可是,姜圣初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已今非昔比,当他从邮递员那里听到女儿与李 润南通信时,大发雷霆,一定让姜银花划清界线,并且不准她再去上学。姜银花开 始不作声,后来,她终于爆发了一句:“恋爱自由,我的事不用你管!”并拿起书 包朝学校跑,姜圣初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这就发生了前面所述的那场戏剧。 姜银花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在她父亲面前表现出一点抗争意识。姜圣 初把姜银花拿到家里,龚淑瑶正在那里等待着。 龚淑瑶常来姜家走动。当年姜信和带头参军对小镇的征兵工作起了推动作用, 开始时姜圣初尽说怪话,申言儿子不供养老子也罢,但老子绝不会为他伺候大肚皮 的媳妇,姜信和对龚淑瑶说,他爹是个老顽固,不用理睬他。龚淑瑶却不这样想, 认为越是这种人,越应该做工作,做通了工作,才越显得出成绩来。经过龚淑瑶三 番五次的动员劝导,姜圣初的思想果真给说得一滑溜通,龚淑瑶还让他在大会上讲 了话,表了决心,一定让儿子安心去保家卫国。平时,对姜圣初这种人当面背后没 几个人说好,姜圣初对别人也就顶着来,他的怪话是不满儿子对他的不恭不孝。龚 淑瑶掌握了这一心理状态,给了他许多奉承话,一番顺毛梳理,自然就把姜圣初理 通了。事后,姜圣初在许多场合一提龚淑瑶还赞不绝口,说她不光人长得有模有样, 那口才也好,心机更是灵透。姜家是军属,军属的工作妇联应该做,后来,龚淑瑶 去姜家帮着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如周小莲生孩子,她还伺候了些日子,这样,他 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当姜圣初把女儿与李润南通信的事告诉龚淑瑶时,龚淑瑶觉得 这事很不妥,她把解决这个问题同样看作是自己的工作职责。姜圣初乘势又提出了 让龚淑瑶给银花安排个工作的要求,龚淑瑶早知姜圣初有这小算盘,但她没有这个 权,她只能用以前说过的话来应付:“总有机会的,政府能不用人?我给留心着就 是。” 姜银花仍然哭着,龚淑瑶走近去,用手给她理着头发说:“银花妹,姐跟你说, 读书是件好事,姐也争取上了几个月学,没人说这读书不好,可你家人手少,你爸 一天累到黑,你哥参了军,家里没个帮手,这生活也难,他要让你退学,你也怨不 得──快别哭了,你这样子让人见了笑话呢。” 这话说得实在,也说得聪明,姜圣初张口闭口都说是为了划清界线,不让女儿 与李润南谈恋爱才叫她退学的。龚淑瑶却不提这话,她知道这对姜银花会有太重的 感情撞伤,似乎也不在理上,当时参加工作的地富子女不少,上面没说不准他们与 人谈恋爱。 姜银花听着只是哭,不肯答话,她这上学的事,真牵动着她与李润南的恋爱关 系,虽不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真包含着他们对未来许多梦一般的向往。 龚淑瑶能够理解初恋的少男少女,他们很容易产生出许多不切实际而又执着的 幻想来,这是一时不可能说通的,此刻任何雄辩的言辞都不及用手轻轻地抚慰使人 顺心畅意。她陪着姜银花坐着,也为她叹息着。果然随着眼泪的流淌,姜银花的情 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只剩下轻轻的抽泣了。 “唉,你爹的脾气是急躁了一点,这谁都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也还是为着 你好,在火头上你也不用顶撞他,何必气坏了自己──”龚淑瑶起身说,“还没吃 早饭吧,我去给你煮点面条来。” “我吃不下去... 你就别去弄了。”姜银花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书我还是得 读... ” 龚淑瑶知道姜银花是向她这妇女主任求助了,可龚淑瑶撇开读书的事,只拿自 己作比:“银花,你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妈,有话没处说,有事没人给我作主,糊里 糊涂地嫁了个男人,偏又是那摸样,一辈子后悔也来不及,这话我还不能同旁人说 ... 你的事就好办多了,有人关照你,有爹管着你,我呢?可没这福气,你要是钻 进了刺丛里还真怕出不来呢... 你该朝宽敞处想才是。” 龚淑瑶这话其实是旁敲侧击,比方也比得不伦不类。她们两人的情况并不相同, 一个是想挣脱不称心的婚姻束缚,却夸大其词地埋怨当时无人为其作主;一个是自 主婚姻受阻却指责其不听劝告,自钻刺丛,这明显地与政府宣传的婚姻政策相抵触, 但经龚淑瑶的口里出来,却还让人听着感到有些体贴亲近,用软舌头舔人脸面真叫 你烦得怨不得。姜银花深感委屈地说了半截子话“... 我们又没怎样。” 姜银花的意思是她与李润南并无不轨不法的行为,不当受到这种粗暴对待。 龚淑瑶却捉转话头来:“我知道你们没有怎样,我还不了解你是个老实妹子? 明白这点就好,别老去想这事了吧!” 龚淑瑶觉得只有时间才可以抹平银花心理上的伤痕,同时,也看准了她的软弱, 只要她爹不答应,姜银花就怎么也去上不了学。宣传文化翻身本来是妇女主任的责 任,为什么龚淑瑶在这时候不支持姜银花上学?看来,龚淑瑶这样做还真是出于好 心,她认为象姜银花这种人,这种家境想凭读书翻过身来,那不切合实际,结果只 可能是半途而废。而现在,姜圣初又相信她,找她拿主意,她当然应该从姜圣初的 立场出发,为他设身处地着想,不作官样文章了。不过,这也正是她去给尼姑老师 牵线搭桥,不料碰上一鼻子灰的时候,拿姜银花替代尼姑送给林主任是她此时此刻 就有的想法呢,还是后来由于情况变化才有的主意,那就难说了。 但不管怎么样,龚淑瑶此时决不会贸然提及要把银花介绍给林主任的事。 姜银花止住了哭,也没有了话,低着头,捏弄着刚才被课桌挂破了的衣边。 这时,姜圣初提着一小片猪肉回来了:“龚主任,今天一定得在我家吃饭,银 花往后就托给你看管着──银花妹子你听着,往后主任还答应给你派个工作,可你 得心里放明白点,再不听话,你老子不答应!” 然而,龚淑瑶并没有留在姜家吃饭,俗话说,“吃了酒,沾了手”。她知道姜 圣初这饭不容易吃,一旦了却不下给姜银花派个工作的许诺,还不知道姜圣初又会 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于是,她借口要去区办事处开会,安慰了姜银花几句便离开 了姜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