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节 张炳卿从外地回来,带上了李寿凡。李寿凡外逃二年多,到处不能安身,最后 寻找到了李青霞那里,李青霞突然见到自己的兄长站在面前,顿时呆住了,她已经 是一个地区的宣传部长,这让她面临着一个绝大的难题,有如关云长华容道遇曹操, 而当时的形势却容不得她学关云长,因为,绝不可能出来个帮助说情作保的刘备。 李寿凡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见小妹一言不发,便低头站在门边,李青霞终于说了 句话:“进来吧,今后不能再出这道门——你不该来这里的!” 李青霞的丈夫已去省里学习。李寿凡在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住下来。李青 霞整天在外面忙,只买些吃的东西丢在家里。过了好些日子,李青霞带回来一只鸡, 还有一瓶好酒,兄妹俩吃过后,李青霞开口说:“我已经反反复复地想过了,你必 须去自首,明天就得去。” 开始,李寿凡一惊,随后,眼泪下来。李青霞去了厨房,大概也是抹眼泪,她 再回到李寿凡对面坐下来时,李寿凡长叹一声:“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只能听你的 了!” 李寿凡已经走投无路了,在没有找到李青霞这里来的时候,他还朦胧地感到存 在一线希望,可这些天来,他单独一个人躲在房子里翻来复去地想,又觉得呆在这 里也终非长久之计。再逃吧,他已经精疲力竭,看来,他只能俯首就擒,听凭处置 了。 这个晚上,兄妹俩不时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李青霞回忆小时候躺在庭院 里的凉板上数天上的星星,为总是一口气数不到二十四颗星而懊丧,因为兄长告诉 她,谁能数到这个数上,便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现在她说,看来她还真是算不上星 宿呢!李寿凡则说到小妹那次骑马摔伤了腿,以为她会被吓住了,可是事隔不久, 小妹又爬上了马背。他说,他当时为小妹担心是多余的,倒是自己思想太古板,不 识时务,才弄到了如此地步。说起今后的事时,则都感到见面的机会不会多了。他 们的谈话似乎显得平静,也少有叹息,只是沉默的时候居多,一直捱到了夜深才各 自去睡。第二天,李青霞一早去向当地公安局报了案,李寿凡被立即送交公安局关 押,与此同时,李青霞又将此事通报了青石镇区办事处。 这算是李青霞成就了一桩大义灭亲的革命之举,自然,她向外人隐瞒了李寿凡 躲藏在她家里十几天的情况,只说李寿凡是在报案前几个小时才到她家里的。 张炳卿受命前去揖拿李寿凡,在李青霞家里住了几天。他们以前有过几次交往, 李青霞对这个家乡来的客人十分热情,领他参观了近处的一些工厂,讲了她的一些 革命经历,也回忆起在小镇演出宣传戏和越墙出走的那些事。她还问到了一些她熟 悉的人的近况,她没忘记龙嫂遭受冤屈的事,她说,当时他们是太幼稚,把事情发 生的背景看得过于简单。现在革命是胜利了,但要彻底肃清封建思想意识的影响也 还不是短时期内能做到的事。她谈笑起来也似乎仍和以前那样,一付开怀无忌的样 子,她指着身旁的丈夫说:“这个党校的理论教员,对男同志做家务事就牢骚满腹。” 她丈夫是在李寿凡被收押的第二天回到家里的。 在临别前的晚上,正当张炳卿奇怪李青霞为什么根本不提李寿凡的事时,李青 霞找张炳卿谈了一次话,托付了几件事:第一,她曾向周朴去过几封信,前些天又 去了一封信,不知他收到没有,请张炳卿在见到周朴时一定代她问候,她还向张炳 卿介绍了周朴的学识,能力与为人,表示了钦佩,并希望仍能得到他的关照;第二, 她姐姐李墨霞与侄子李润南,侄女李超兰仍在小镇,希望张炳卿能给以帮助和教育。 她主张李墨霞尽快找个什么人结婚,说这也许能让她的精神轻快起来,明确地表示 不赞成姐姐与仇道民旧梦重温。由此,她又谈到了仇道民,据说仇道民犯了政治立 场上的错误,险些丢了性命,现在转到一所学校里教书去了。关于李润南、李超兰 兄妹,她认为毕竟都还是学生,应该引导他们背叛自己出身的家庭和阶级。必要时, 也可以让他们来找她;最后,她讲到了李寿凡的事,这才是最要紧的:“李寿凡的 潜逃是罪上加罪,他醒悟得迟了些。但他现在总算有了自首的想法,表示愿意悔罪, 请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当地政府的有关领导人,以便按政策论处。”张炳卿能领会到, 李青霞的用心是希望能留下李寿凡的一条命来。他答应如实转告,但不无担心: “李寿凡在小镇是头号目标啊!” 李青霞也明白办这件事的难度,她的眼圈红了,轻轻摇了一下头:“他成了旧 制度的殉葬品,不能不为李家大院承担罪责,只是... ” 李青霞没有把话说下去了,她对刚才说过的话又似乎失去了信心,觉得她的这 些努力很可能是一种徒劳。张炳卿也不便多说,他们扯出其他事情来又聊了聊,随 后就相互说了些告别的客气话。 应该说李家大院与张炳卿家并无多少怨恨,在张炳卿的印象中,李寿凡只是个 穿绸绔缎,懒散闲荡而又满脸堆笑,一团和气的有钱人,见到的多是一付迂腐的夫 子气态,这让许多人生不出太多太大的恶感来。张炳卿还记得早些年,由于一时冲 动,自己就曾经嘲弄冒犯过李寿凡,可也没有见到他露出十分的恼恨和凶恶来。在 押解李寿凡上路的时候,李寿凡多次表白他要低头认罪,决不会在中途逃跑,他对 上次潜逃的事后悔不已,保证今后一定重新做人,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张炳卿并 不轻信李寿凡有如此老实,上次他不就口是心非?准备好的斗争会没能开成,结果 还连累张炳卿作了检讨,他的言行不会没有虚假。但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再跑,因为 形势已经不同。一路上,张炳卿没有为难李寿凡,相反,还给了他一些方便,如吃 饭、歇宿都作了妥当安排。与此同时,对李寿凡的监视却是很严密的,并没有掉以 轻心。一路上,张炳卿想到的是,对于李寿凡这种个人恶行不多,而作为阶级敌人 却是目标甚大的人,至关重要的是该如何帮助大家提高觉悟,分清是非,站稳阶级 立场。 张炳卿虽然如此认识,却不料在做法上再次出现了失误。他带有绳索和手铐, 一路上只在夜晚不便看管时使用,而白天上路时就解脱了。进小镇时,也就让李寿 凡甩手摆脚地走在前面。小镇人见李寿凡回来,都近前去看热闹,一下子就围拢了 不少的人。李寿凡沿途打拱作揖,口里忙不迭地说:“李某罪恶深重,特回家乡投 案自首,对不起各位父老兄妹。”他脸上堆着笑,这让人感到他依旧是原来那付乡 绅派头。在进办事处的时候,他又回转头来再三向在场的人请罪致意,也有个别人 上前与他拉话,仍称他为寿公。这时,恰逢林主任在楼上见到了这一情景,他气愤 极了,不顾腿有点跛,三脚两步蹦跳下楼来,猛一声喝,令李寿凡跪下,李寿凡迟 迟疑疑地跪下去,这个北方大汉只一提,把李寿凡放在台阶上,按下他的头去,当 即又叫人拿绳索将他捆绑了。龚淑瑶见势,马上领群众呼喊了几句口号,一下了子 灭了这地主分子的威风。林主任站在台阶前向人讲了一通话,他警告李寿凡不要耍 花招,必须老实接受群众的审判,交待自己的罪行;同时他号召人们站稳立场,划 清敌我界线;随后,他又让人押着李寿凡,给挂上块逃亡地主的牌子游了一趟街, 最后才送进监牢关押。 张炳卿见到林主任的态度,才想到自己对李寿凡的处置 似有失当之处,便没与人招呼,一声不吭进厨房里弄饭吃去了。炊事员高司令一边 热心地忙着弄菜,一边好奇地打听追捕李寿凡的情形。 张炳卿只简单地回答了他,高司令说:“我看,李寿凡这人还算不得个恶霸, 不过是多了些产业,那一年国民党军队过境,如果不是他出来说话,还差点把这小 镇子给血洗了呢!” “那很可能是谣言... ”张炳卿正欲向高司令作些解释,听林主任“妈的妈的” 骂着来厨房了。 “操你妈的蛋!你怎么搞的,”林主任见张炳卿在吃饭,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 训斥他,“你立场跑到哪里去了?让地主分子耀武扬威!” 张炳卿低着头吃饭,他没有顶撞,也没有认错,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到一句话: “我当时只想到他跑不了,便没有考虑到其他。” “真不行!”林主任又骂了几句“他妈的”才走开去。 张炳卿十分惊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应该给李寿凡一个下马威,杀下阶级敌人的 气焰来。他并不清楚自己也会有一种潜在的意识支配着他:李寿凡如果能投案自首, 洗心革面,也是可以给他条活路的,不是说应该优待俘虏吗?或许,这其中还有着 那种叫作人皆有之的侧隐之心吧!不过,谁也不用怀疑张炳卿此时此刻的阶级立埸, 他正反省着自己一时的糊涂,认真地思考下一步将如何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揭露李 寿凡的阶级罪行。他的处事毕竟是个理性起主导作用的人。 晚上,办事处开会讨论斗争李寿凡的有关事项。张炳卿还是主动检讨了自己对 敌斗争的经验不足。当时土改已经结束,但复查即将开始,他认为组织对李寿凡的 斗争正是巩固土改成果的必需。不过,他同时又说到,只有坚持说理斗争才能真正 深入地发动群众,并建议派人去调查李寿凡在那次国民党军过境时的活动情况,说 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不但可以凭有不有三条人命案的事给李寿凡定罪,而且, 这对深入发动群众也有好处,当时的一些传言至今迷惑着一部分人,而要弄清这一 情况也不难,因为那支国民党军后来溃败投诚,那位司令长官人还在。对此,与会 者的意见并不相同,有人说,用不着那么罗嗦,有没有命案都一样,反正李寿凡是 地主,是敌人,怎么都少不得他这具祭天的牲礼。在双方的争论中,只有龚淑瑶没 有发言,她在观察林主任的态度。林主任最后决定,认为调查是往后的事,先开了 斗争会再说,但他仍指定张炳卿负责组织这次斗争会:“能不能斗跨李寿凡就看你 的斗争性!” 张炳卿接受了这个任务。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