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节 然而,这件事在黄大香心里却留下了歉疚。虽然她是出于好心,不愿为这件事 牵累张家人,但到头来这威风让龚淑瑶耍了,张家人没占到一点面子。 虽然是李松福的名字落在悔过书上,他自己毫不在意,黄大香却明白,这实际 上也是代替张家人认了错。小镇人能不知道张仁茂在酒里占了份计?能没有人宣扬 张炳卿出面说过话?这事,吴国芬当初就对黄大香说得明明白白:“香婶,禁酒的 事本来是农协会兴的,也该归农协会管,现在妇联把这事一手全端了去,是想显威 风,农协会禁酒是为了度荒,现在各地都开了酒禁,就她龚淑瑶想要借机生事,可 这事她也难摆开来问罪。只要让李松福抗着,甚至把那背后议论的话全掀了出来, 也坏不了什么大事!堵得住堤口还堵不住人口,有事没事她自己明白!”就是在黄 大香从龚叔瑶那里回来,吴国芬又再三讲了:“这悔过书是绝对不能写,她真要是 肯给这个情,又何必要人给她去扬这个威?”黄大香心里想的却是,从长远处看, 张家人犯不上与龚淑瑶一般见识,这么隔山隔水地斗法,也不会斗出什么好结果, 她龚淑瑶一个女人家,怎么也强不到张炳卿头上去,她把这件事翻来复去地想了一 个通宵,最终还是觉得情愿自己与李松福受点委屈来了却它为好,免得再生出后患 来。 可是,事情偏偏不能了结,而且大出人们的意料。时隔半年,小镇正式定名青 石镇,上级决定设立镇级行政机构,龚淑瑶被任命为青石镇人民政府第一任镇长, 张炳卿则屈居副职。这不仅使小镇上的许多男人心里不平,也使一些女人不服。在 他们看来,就象是天空突然变了颜色,笼罩下一片阴云来。 张炳卿带着张家几代人对世道的愤懑与忧患,被一个光芒四射的理想激励,从 而与许许多多的穷苦人一道在这个小镇演出了一幕幕轰轰烈烈、威威武武的改变命 运的剧目。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这场革命在小镇上的一面旗帜。许多人把眼 下获得的好处以及对未来的向往都与张炳卿联系起来,张炳卿本人办事也称得上公 正,现在他突然被人拉下马来,这就不能不给小镇人带来心理上的失衡。 在他们看来,打江山的人坐不到江山是最大的不公不平!再说,这种发号施令 的事怎么说也不该由一个女人,更不该由一个正在想着要和丈夫闹离婚的女人来担 当。她龚淑瑶能有什么能耐?开个群众大会,张炳卿作报告,她不就配提壶倒水? 连喊个口号她也还得时不时地去看林主任的眼色,这就让人们认定:她那镇长 的职位是用自己的皮肉从北方大汉手里换来的! 说龚淑瑶替换张炳卿是林主任一手做成,这话倒也不假。那次张炳卿与这位北 方大老粗在办事处公开冲突,随后几天他又不肯前去认错,也不愿作必要的解释和 说明,这就让林主任下定决心要撤下他来。当时,这位北方农民的头脑里没有什么 民主不民主的顾忌,而上级的审批也只是个过场。批文未下,林主任就多次找龚淑 瑶谈过话,鼓励她“好好干”,让她“把镇上的工作全盘抓起来”。只是龚淑瑶自 有她的稳重之处,她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反正风吹不走月亮,急不得,她明白张 炳卿在青石镇的声望很高,人们不会就这么服了她。所以,她除了向林主任说些感 激领导培养之类的话,在旁人面前则一点声色不露,一个月后,批文下达,她才如 获至宝地行动起来,她要求林主任把批文拿到全区干部大会上去宣读,但按当时的 惯例,这类人事任免无须如此小题大做,一般通知到当事人就行,这显然是龚淑瑶 别有用心。那天正好张炳卿没来上班,因为前一天,龚淑瑶就已让人给张炳卿传过 话:她对上级的任命感到突然,但只能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希望张炳卿能给以全 力的支持。现在看来,张炳卿是在闹情绪了,林主任本打算去做做思想工作,可龚 淑瑶说:“张炳卿的毛病就是太狂妄,你去找他恐怕不好说话,如果让他觉得你是 亏心亏理,那就会更加助长他那性情脾气,说实在话,这次治不下他来,我往后这 镇长恐怕难与他共事了。不就是么?现在他竟敢不来上班,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组 织!我看你干脆一脚踏定不移,他再倔也不至于丢了工作去当他那个篾匠的,到时 候,他非得再掉过来找你说好话不可!”听着这话,林大块紧绷着脸不吭声,但几 天后,他还是接受了龚淑瑶的意见,在区干部大会上宣读了上级关于青石镇人民政 府组成人员的任命通知,并特别强调了服从组织领导的重要性,当时,与会干部都 感到这事来得有些意外,一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还有人指指点点,把疑惑甚至 是鄙夷的目光投向龚淑瑶,但龚淑瑶坦然自在地端坐着,一点儿不惊不喜不怪,一 副全不在意的神态,这使许多人猜不出事情的究竟来。而这时又不见张炳卿露面, 人们最终也只得带着种种的疑团散去了。 这时候的张炳卿蹲在家里,正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处,把他撵下台来完全是那个北方大汉一手遮天所为。常言说,不怕官只怕管,张 炳卿正在林主任的手下管着,他并非没有估计到被撤下他来的可能,但是,由于自 己不肯背弃投身革命的初衷,不甘在这种粗暴的压力之下放弃认定了的观点,以致 把事情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遇上了这个姓林的! 张炳卿想着只有重抄旧业,安闲自在地做他的篾匠手艺了。这时候,是伯父张 仁茂和妻子吴国芬及时地给他以安慰和帮助,才使他转过了弯子。 那天,张炳卿听到龚淑瑶被任命为镇长的消息回到家里时,张仁茂正用围布兜 着小孙儿在门口玩,小孙子已经能够拍手发笑了,张仁茂一边荡着躺在围裙布里的 孙儿,一边唱: “划,划,划,划龙船,划到河那边,拾个破铜钱。 爹要买酒喝,崽要讨婆娘,老祖宗没主张,父子俩吵一场。 吵也吵不清,只好进衙门;衙门里板子响,打在父子俩屁股上;屁股开了花, 没钱去买药搽!“ 张炳卿听着很烦心,他说:“伯,你就别唱了吧,龚淑瑶当镇长了!” 张仁茂一听,顿时哑了口,虽然他早有这种预感。自己从小镇的政坛上隐消了, 但他这种权力的失落感还不算很重,他能够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一生走过大半了, 能遇着新社会算是有幸,往后的事该让炳卿这些年轻人去闯。我们这些旧脑筋及不 上他们,何必去碍事?”于是,他乐得每天去逗弄一阵孙子,串串门,偶尔喝口酒, 作篾匠手艺比以前更勤更精细。而现在,他见到张炳卿也受了挫时,却不免有些丧 气,也有些不服:“龚淑瑶果真爬到这许多人的头上去了!” 吴国芬同样不满,龚淑瑶是取代她而爬上去的:“她能有什么能耐,还不就是 会奉迎,能听话,好使唤?让她靠着棵大树了!” 张仁茂见侄子眉头紧锁,一 声不吭,知道他的心情有多沉重,他跟香婶曾经说过,炳卿为人太实在了,如果只 讲乖巧,他远不及龚淑瑶,论灵透,也还比不上国芬,但他是正道人,正道人却少 不得要吃些亏。只是他认为,说到底还是正道人好。此时,他劝慰说:“你伯这一 生算得经过了世事,人生一世总有些起伏,往后的日子长着,你还是尽心去干你的 事吧,千万不能这样退下来,我给你们操持着这个家,带好这个小孙子,我乐意。 真的,这孙子眼见着能讲能走了,可以不牵扯你们了──国芬你不是说过要上去完 高小吗?你现在也能去上学了。” “我那是说着玩的,再读几年书我不成老太婆了?”吴国芬只在姜银花接手妇 女工作时说过要去上学,那是气话,现在更是机会不再,她又有了身孕,伯父却把 这事长久搁在心上,他说这话倒是实心实意。吴国芬脸上带着笑说,“伯,你就别 把我那话当真吧,再说,读了书,也没人空着个干部位子等我去坐。只是炳卿不能 退,这远不是编竹筐竹箩的时候,让人看出这情绪来,反倒笑话我们张家人没个志 气,伯,你说是吗?” 张仁茂只“嗯”了一声,便马上背过脸去,不知不觉淌下两行老泪来,他是被 国芬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见到了侄媳那闪光的心境。国芬为张家贡献了一片赤诚。 婚前,在日子极度艰难,前景不测的境况里,她不顾生死等着张炳卿的归来;婚后, 她又几次丢弃了工作的机会在家侍奉老人,养育孩子。吴国芬并非没有理想,之所 以无怨无悔,是她把自己的全部人生追求都寄托于丈夫一身,张炳卿的那份工作同 样渗透着她的心血。现在眼看这份工作要被弄丢了,这在她内心引起的伤感并不比 丈夫来得轻,然而,她说“不能让人笑话我们没个志气”这话时却强装出笑容来, 她是在负痛给丈夫打气,她不愿一家人栽在这消气悲观的气氛里,张炳卿一旦重抄 旧业,就再不会有他们张家人在小镇上的那份风光。就为这句话,张炳卿也不该窝 在家里。 其实,真要说起来,张炳卿眼下也不过是一时的愤激,一时的懊恼,他并不是 个心胸狭隘,思路闭塞的人,也不会幼稚到耍小孩子脾气,想吵闹出个什么人来劝 慰自己几句作为下台的阶梯。经过好些天的思考,他明白过来,现在的事情已经不 是他与龚淑瑶或林大块之间简单的个人冲突,如果他不打算离开革命队伍,就没有 个什么闹法,因为这任命已经假借了组织的名义,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来为 他们仲裁个中的是非曲直,类似的例子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周朴爱说“事物是复杂 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话,前不久,周朴奉调到了省委党校当副校长,这是提升, 是上头有人赏识他的学识和才干,但是在县里来说,排挤他,架空他早成事实,许 多事他都过问不了,比如,张炳卿曾经把他与林主任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向周朴作 了详细汇报,周朴听后闭目沉思了好一阵,最终也不过是泛泛而谈:“坚持真理, 是革命者必不可少的品质,但从全局着想,有时受点委曲,甚至作一点牺牲也在所 难免,因为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会是一条直线。”现在,张炳卿再想起这些话来, 似乎这已不止于一种无奈,而是能给人启示与鼓舞的哲理,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的 思来想去,他终于从那张竹躺椅上挺起身来,洗了个脸,重又换上了他那件唯一的 蓝色干部服,对国芬说:“我到镇上看看去。” 龚淑瑶坐到了镇政府的办公室里,用的依然是土改时从李家大院搬来的那套古 色古香的长条书案,当年,龚淑瑶第一次来这里要求张炳卿派给她一份工作时,她 就是侧着身,倚在这暗红色书案的一角微笑着说话的。那时,她对张炳卿是怀着一 种多么仰慕的神情啊!真没料到这位子今天竟让她自己坐上了,她的嘴角展开一个 得意的浅笑,她相信张炳卿最终还得到这里来听命──这不就来了!她从窗口向外 望了一眼,正见着张炳卿在大门口与几个同事一边招呼着,一边踏上台阶朝办公室 这边走来了。 “镇长在──”张炳卿进了门。 “啊──好!”龚淑瑶赶忙抬起头来,迎了上去,“炳卿同志,请坐。” 龚淑瑶似乎喜出望外,赶忙去倒来了茶水,又把那张唯一的办公椅子──叫太 师椅──搬到了房子中间,这是热情待客的架式。张炳卿没有坐,龚淑瑶也就陪着 站在一旁:“我还没来得及上你家去──有些事往后再谈吧──你来了就好,镇上 的事真少不了你呢。” 张炳卿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表示领情,也表示随意:“别说客气话吧。” “不是说客气话──”女镇长给出了一个歉然而又诚恳的笑容,“我没能力, 没水平,这话在别人面前不好说,可不能不向你说呀!” 这时,门外有几个同事经过,他们很可能是想来探听些奥秘吧?女镇长马上招 呼他们进门:“都来坐坐吧!” 于是,同事们便都进了办公室。可这里有什么奥秘可以探听的?龚淑瑶有意无 意地向大家介绍了她这几天来作的一些工作,谈得很轻松,很不经意,甚至绘声绘 色地说到了有兄弟俩为争着娶媳妇的事找她去评理之类的趣闻逸事,惹得大伙捧腹 不已,连张炳卿也附和着笑了。龚淑瑶说:“我还没有把行李搬过来,这不打紧, 反正办事处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没人催着让我一定得搬──这里的工作和以前一样, 大家该作什么就作什么,好办呢──我这些天就在下面跑跑情况再说。” 张炳卿说:“你还是尽早搬过来吧──我的行李简单,卷起来随便放个地方就 行,房子的事好安排。” “不用着急,”龚淑瑶又笑着说,“这抽屉你锁着好,我们在一处办几天公没 什么问题──老同事怎么都好说好办。” “这抽屉很容易清理,”张炳卿当即解下钥匙递给龚淑瑶,“该你掌管了。” “你何必这么性急... ”龚淑瑶没料到张炳卿会如此爽快,她顺手接过钥匙漫 不经心地丢在条桌上,这时才在那把太师椅上坐下来,拿起一份什么文件看着,她 是在等待着张炳卿办理移交。其他同事退出办公室之后,她忽然几分神秘地说: “炳卿,你听说没有?林主任调任县组织部部长了,再过两天便得离开小镇,这下 可好了... 你说,我们该不该也开个欢送会呢?” 张炳卿早就听到过这个传闻,他相信这会是真的,只是不太明白龚淑瑶说起这 件事来的用心用意,这有什么好的?可他也无心探究,说:“你看着办吧,我没有 什么意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