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机少年 雅里中学。高二(6)班。 数学老师苏青平发现靠窗坐的女生王晓音走神了。晓音微微侧过头,长时间的 凝视窗外。苏老师也瞟一眼窗外,窗外不远是校图书馆,不到开放时间,大面大面 的玻璃窗紧闭着,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看什么呢? 苏老师的讲课没有停下来:“沿着光滑的抛物线,我们任意找一个点,命名为 α,在相应的……”快要下课了,他并不想拖课。台下大部分学生静静的做笔记, 努力把苏老师的每一个字钳到脑袋里。 下课铃响了。苏老师和学生一样,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赶在下课之前讲完了。 拖课如果被校长发现就糟了。他没忘了走到王晓音座位前,“晓音,请你到办公室 来一下。” 课间十分钟。6班吵的什么也听不见。一群男生在走廊开玩笑,推推打打,有意 无意的显示他们变粗的嗓音。“《午夜凶铃》和《鬼娃娃花子》为什么不叫他们去 配音。”杜雍宜在教室里作业做不下去,厌恶的说。她的声音也相当大,但是听见 的男生没有人敢说什么。几个女生随之附和:真烂!人渣!走廊的声音随之小下来 了。说话的都是长的又漂亮又伶俐的女生。 男生也不再推打的那么厉害了,他们知道用这种方法引起注意效果奇差。 就在他们静下来的当儿,7班门口出来一个学生,背着书包,穿过6班的走廊, 扬长而去。有人和他打招呼:“林德森,又逃学?”语气中羡慕大于惊奇。林德森 浅浅一笑,没有答话。 没什么好说的。 6班的女生们压低了声音:他真象谢霆锋。乱讲,他的下巴象金城武。 语文课上了一会儿晓音才回到教室。在年段办公室里她什么也没承认,不过以 后她得小心点儿了,她对自己说。但她还是忍不住先看了一眼窗外。图书馆的玻璃 上空空的,她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 德森长的要比同龄人高,瘦削的身材,端正的肩膀撑起紧身T恤,宽宽的板裤, 大腿外侧贴着两个大口袋,走路不太精神,有点颓废,他的头发层次丰富,有几缕 搭在眼睛旁边,这正是现在流行的样子。他很满意自己的形象。但这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他听多了称赞他的外貌的话,从小时侯父母的同事们的“森森真漂亮,长 大可以当演员。”到现在女生们挂在嘴边的“酷”“in”“第一靓哥”。太多了, 多的他已经烦了。他有一双冰凉的眼睛。他背着书包悠悠出了校门,门房阿姨盘问 一句也就放他出去了。他知道他要去哪儿。 欢乐频道二楼游戏机厅。 烟雾缭绕,空气很不好。 31号大型街机上,一个梳法国辫子的少女一次一次地跳起来,用掌劈向她的对 手,一个有着屠夫身材的中年人。那个屠夫显然很经打,他的生命力值比少女高出 2.5倍。他不断嚎叫,可就是不倒在地上,死掉。换个方法。少女又一次跃起,但这 次她没有出招,她在空中又跳了一次(现实中当然不能这样),翻了一个跟斗落在 屠夫背后,在屠夫转过身来之前,她下了杀手。画面被极具视觉冲击效果的红潮占 满,那是屠夫迸出的鲜血。红潮退去后,少女正面朝着游戏者,双手握拳,一次又 一次跳起来,表示她很高兴,她那夸张的乳房在背带式上衣里一跳一跳。德森欣赏 着自己的战绩。这并不是最黄的画面。 奖励局随之推出,这次德森挑了个浓眉青年做主角,他的主角打着赤膊,上身 肌肉块块凸现。游戏机给他的对手是个高鼻深目的老者,穿着清朝服装。一开始浓 眉青年就频下狠手,但这一次运气没那么好。他倒下了,背景音乐咿咿唔唔象在嘲 笑他。弱者出来不配得到同情,只配得到嘲笑。这是游戏规则,那怕你再狼狈,再 惨痛。 一个片也没了。而且这儿也确实太贵。一个片一块钱。打斗街机一次要两个片, 跳舞机一次要三个片。黑。 德森觉得以后不能常来这儿。他懂得更便宜的地方。 德森不在的时候,雅里中学的一切照常运转,甚至好象比他在的时候更好。雅 里中学已经连续四年高考成绩居全市第二,王校长很满意这个成绩,但他更希望能 考第一。他把“素质教育”挂在嘴边,“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不矛盾,相反,它们 是统一的,应试是素质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高考出不了成 绩,什么都是空的。”在王校长的指导下,整个学校学习抓得很紧,连高二的学生 都能感受到高考的氛围,他们也把高三学生的话挂在嘴边,我准备报清华,我准备 报哈佛…….在这里,清华指的是福清华侨大学,实际上福清并没有华侨大学,哈佛 更奇怪,是说哈尔滨佛教学院,天知道哈尔滨有没有佛学院。玩笑归玩笑,雅里中 学的学生是骄傲的,这骄傲一半来自雅里的名气,一半来自他们自己,他们是雅里 的学生,他们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大学,区别在于重点与一般,热门专业与冷门 专业。努力吧,雅里的学子们,除此以外,你们无事可做。 (7)班班主任李维维人到中年,经验丰富。她一眼就注意到,德森那个靠窗的 位子空了。她走到生活委员吴枫的座位前,手指在吴枫的桌面上敲一敲,吴枫以一 种训练有素的口吻回答说:“没有请假,没有生病,我已经登记上去了。”李维维 满意的点点头,心里提醒自己,别忘了下课后给德森的家长挂电话。她不由自主的 想,要是每个学生都象吴枫那样就好了,学习又好,工作做的又清楚,在同学心目 中威信又高,她知道吴枫身边围绕着一群女生,吴枫是她们的核心。 女生们不能不喜欢吴枫,她好看,温和,聪明。她个子高挑,长的白白净净, 象日本卡通片里的女主角那样总是笑眯眯的,这得益于她的父母,她的父母都在政 府机关工作,他们也是笑眯眯的,温和,有教养。吴枫最吸引人的还在于她的能力, 生活委员管收钱,点名一类的琐事,她从来做的很清楚,学习也是这样,好象不费 劲,总能考班上前三名。当女生们问她是怎么读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我真的不 知道,也没怎么念,就考好了。的确,课间,吴枫是绝对不抓紧时间做作业,或是 挤到讲台前问老师问题的。她和女生们聊天,电影,电视,音乐。能够在雅里轻轻 松松考前三名,除了聪明,没有别的解释。 另外两个尖子都是男生。王映,从乡下考来,沉默,刻苦。曾经在班级去春游 的汽车上做“苏纲”(苏州出的数学纲要练习)而闻名。赵东伊,原先大家根据他 的名字叫他“赵东东”,这个略显亲热的称呼很快就被“祥林嫂”给取代了,因为 赵东伊每逢考试,无论大小考,考完总要追悔莫及:唉,我真傻,我什么什么地方 考砸了。而考试成绩出来他总是考的很好,与祥林嫂的阿毛被狼吃掉不同,所以赵 东伊完整的外号是“未遂的祥林嫂”。他们两人和吴枫包揽了前三名,第一名由他 们三人轮班坐庄,并且和第四名远远的拉开距离,成为重量级的选手,(7)班学生 把他们合称为“三把刀”。 “三把刀”傲视群雄,和林德森一起成为(7)班靓丽的风景线。(7)班的学 生既羡慕三把刀的高超武功又羡慕林德森的无视校纪。在他们看来:三把刀是现实 功利的榜样,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林德森则是他们内心的声音,远远逃开压力, 不交作业,课喜欢上就上,不喜欢上就走,老师,家长,谁也拿他没办法,他洒脱 而自由,象朴树那样忧郁,象王菲那样冷漠……但他们不敢象德森那样,他们比他 实际,也就比他成熟。 语文课是德森唯一不逃的课。语文老师莫纹的魅力无人能当。 这节讲评作文。作文题目是模仿学过的课文《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和《纪念 刘和珍君》写一篇悼文。莫纹老师私下认为这个题目糟透了,糟糕的题目能产生惊 人的雷同。莫纹原本有心引进新概念作文,淡化文体,解除立意、结构上的层层束 缚,但是她是在中学工作,而不是在大学或是教育学院,她得按照年段备课组的统 一要求布置作文。有时她不由的想,那些束缚学生的东西也在束缚着她。 出乎莫纹老师意料的是在,一大堆悼念爷爷奶奶的文章中(其实这些学生的爷 爷奶奶大都在世)有一篇独树一帜。“这篇是写给他在《帝国时代》里牺牲的农民 的……”莫纹老师下面的话被淹没在哄堂大笑里。《帝国时代》是眼下风行的电脑 游戏,里头的农民只会收集生产资料,没有战斗力,很容易被消灭。但是把学校严 禁的游戏当成素材来写,他们永远也想不到。但是莫纹老师接着说:“我并不是向 大家提供一个反面的失败的例子,我欣赏这篇文章,它甚至模仿了《纪念刘和珍君》 的语言,取得与原文完全不同的幽默效果。课前我征求了这位同学的意见,他不想 公开姓名,但他同意我把这篇文章念给大家听。”大家静下来了。 年轻的莫纹老师声音很好听,当她念到“四十多个农民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 使我艰于呼吸视听…….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奋起组织了骑兵队……”很多学 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机智是他们不具备的。林德森静静 的坐在起伏的笑声外,看着莫纹老师,他决定以后每篇作文都要写,而且都要写的 这么出色。 在欢乐的语文课的隔壁,班主任苏青平掏出钥匙打开(7)班的门锁,学生都上 体育课去了,教室里静悄悄的,显得有点异样。苏老师来到王晓音的座位前,慢慢 地坐了下来,往窗外看:图书馆,玻璃窗……他看到答案后就起身,心里又重了一 层,知道怎么回事就更难办了。哎,这个年龄的孩子呀……但是知道了他就不能不 管,要管他就得管到底。当然他会找合适的时间、地点、方式…… 苏老师管理学生 具体入微,(6)班学生因此背地里叫他“短裤”,“裤”是因为他严,也就是“酷”, “短”是因为他矮。这个外号虽然刻薄,但却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雅里的学生起 外号的水平:那真是神仙放屁——非同凡响(此歇后语也是雅里的集体创作)。艰 苦的学习没有完全扼杀他们的创造力,只不过没地方用罢了。 没等到苏老师找王晓音,王晓音的家长的电话就先找来了。已经7点半了,王晓 音还没回家。苏老师向家长解释了班级今天并没有活动,又请家长放心,他马上去 学校看一看。苏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台风碧立斯正在窗外咆哮,暴雨一瓢一瓢的泼 在紧闭的窗户上。而后他交代家人先吃晚饭,不要等他。 他拿起一把雨伞出门了。 对面的灯永远亮着,德森从没见它在自己睡前熄过。这也成为母亲唠叨的原因 之一:你看人家吴枫,学习多自觉,天天读到11点半,她的父母都不要操心,常常 去看进口巨片,而我们整天陪着也……德森面无表情,从冰箱里拎一瓶“醒目”葡 萄汁,回自己房里,把母亲和她的唠叨一起关在门外。吴枫!吴枫!总在他耳边念 叨,真烦人。德森的母亲是吴枫父母的上级,不幸德森又和吴枫同班。唯一让德森 母亲抬不起头的就是儿子的教育问题。这令德森讨厌吴枫。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吴枫,因为知道所以更加讨厌。吴 枫总能在课间和女生谈论新近的电视剧,电影,她看的比谁都多,其中的细节她记 得比谁都牢,她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多的恐怖,但她学习照样很好,因为她聪明。实 际上,吴枫从来不看电影电视,她让她的父母看。在晚饭桌上,她让她的父母谈论 《新纵横四海》、《诺丁山》、谈论朱丽亚.罗伯茨和黛米.摩尔。她对他们说这对 她是很好的放松,但暗地里,她牢牢地记住这些谈话的碎片,作为第二天的谈资。 “《泰坦尼克号》我已经看了三遍,可我忍不住还想看第四遍。太感人了。”吴枫 这样说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她仅仅从广告海报上看过里奥纳多,不然她连杰克 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种虚伪让德森不齿,当然他不会去揭穿她。德森的习惯是: 不喜欢什么他就根本看不见。 当然,也有德森不知道的东西,那是吴枫经常做的冥想。她在灯下苦读的时候, 她以未来的辉煌支撑自己,她想象自己以880或是900的高分上了清华(是真正的清 华)或是北大(不是玩笑中的北大荒),她回首当年她付出的代价——放弃的电视、 电影还有爱。是的,爱。青梅竹马的爱人,聪明俊秀的德森。她把他藏在心里已经 很久了。里奥纳多算什么,德森清秀忧郁的脸庞谁也比不上。德森才是真正聪明的 人,她吴枫并不聪明。可惜他不读书,他和她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为了高考,这段 感情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吴枫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边矜持地接受庆祝,一边不无遗 憾的想起连省专线都没上的德森,而德森永远不会知道,她曾经爱过他,那么深的, 爱过他。这倒是真实的。 还好没出事,没出事就好。那么晚还呆在学校绝对不是“做作业忘了时间”, 有什么被隐瞒了。苏老师相信再回到学校一定能找到什么,但他把王晓音送回家后, 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他要回家换上干衣服,再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一瓶晶晶莹莹的小星星的藏在晓音的抽屉深处,在黑暗的无人的教室里,静静 地放射出荧光。它们是用一种细长的塑料管子编的。如果是在白天,可以看到它们 都是浅浅的紫色,而且再编三颗,就凑够99颗了。 提纲象雪片一样发下来,整个教室里充满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那是学生们委 婉地表达他们的不满,“短裤”认为不能让这种情绪放任自流,他提高了嗓门:不 多啦,同学们,我带上一界学生的时候,提纲比这多的多,你们才做多少,平均一 天不到38题。现在提倡减负,也只是减掉不必要的负担,大家看看……秦满没有发 牢骚,也没有听短裤的说教,他抓紧时间,提纲一发下来就动手做。他最近成绩提 高很快,虽然不能和(7)班的三把刀相提并论,但在自己班上连续四周坐稳前十名 的排行榜,坚持到期考,就能得到奖励——一张跳舞毯。但愿跳舞毯别在他得到之 前就过时了。 流行的东西过时的快,这是秦满的切身体会。耐克鞋流行的时候,秦满死缠着 父母要,而且是要象德森穿的那种有气垫的。可是买上千元一双的鞋子对于下岗的 夫妇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们想了个缓兵之计:如果秦满期中考进入年段红榜 (年段前五十名),就作为奖品买给他。这个条件开得太高了,没有实现的可能。 可是,秦满完成了,他以169名的升幅进入红榜,恰好是年段前49名。穿上耐克气垫 鞋,秦满才发现,耐克已经过时了,那种象包子一样复杂多褶的鞋子已经被时尚遗 弃了,德森现在穿的是设计简洁的百事鞋,它只要一百多元。而秦满只好装做满不 在乎的蹬踏着他的奖品,心里却心疼的要命。现在,让期考来得更猛烈些吧。 晓音的成绩象股市跳水那样直线下降。 “莫纹老师,王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五分钟后,莫纹坐在王校长的办公桌前。 王校长先说了些工作辛苦,教改新秀之类的话,然后说:“听说,你用一篇写 电脑游戏的作文当范文,而且,听说这篇作文态度很不严肃?”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放学后,年段办公室里。 “晓音,把你父母请来,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帮助你,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对 学习对今后的生活,都会有影响的。”苏老师拿出那个装着小星星的瓶子,那天他 还是返回学校,找到这个关键的证据。晓音的眼泪流下来了,她长的并不好看,哭 起来就更难看了,可是再难看的人也有她的内心,现在,要袒露无疑,,就象剥掉 她的衣服那样让她觉得羞耻,尤其是在最熟悉的人——父母面前。她哭着,一言不 发。在泪光中她看见那个中午,他不声不响替忘带钱的她付了钱。当她说还钱的时 候,他微笑了,微笑让他那线条清晰的脸一下子柔和起来…… 他是整个年段的偶像,而她却是个自卑的女孩,矮,胖,她甚至不敢和班上那 群漂亮伶俐的女生一起议论他,但她愿意独自在心里和他说话,看他映在图书馆玻 璃窗上的侧影,悄悄把99颗星星藏进他的书包里……现在她感到一种断裂的疼痛。 “帮我们的班刊写一段刊首语,好吗?” “您一定会肯的,您那么有创意。” “而且知识丰富。” “再加上您对我们那么好。” “又那么善良。” (6)班那群以杜雍宜为首的女生围着莫纹老师越说越肉麻,她们是大胆活泼的, 而且不达目的不罢休。 “好啦,小姐们,我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这本来最好你们自己写。说吧, 要多长?” 耶——女生们欢呼起来。 “还有,周末我们团支部爬越秀山,老师一起去?” “这真的不行,周末我要给做义工,给聋哑学校的孩子上课。” 莫纹从(6)班脱身,她得赶到小礼堂开组会,快迟到了。“老师——”她叹了 口气,回过头。德森站在她的身后,他高挑的身材有一种恳求的姿态。 凌晨4点。秦满被一阵吱吱哑哑的声音吵醒。那是他的父母打开厨房的门准备做 锅边糊。木勺蹭着锅沿,一下,又一下。熟悉的虾米葱花味儿又钻进来。这就是寒 酸味儿,秦满想。秦满闭着眼都能看见那口腾着白气的大锅,锅边舀进碰的凹凹突 突的小铝罐里,坐在黑糊糊的煤炉上,等着吃早饭的人过来。有一回上学路上,他 看见杜雍宜在他爸妈的摊上喝锅边,他的母亲站在一边,两手搓着围裙一脸讪笑地 等着收钱。还有一回他爸妈收摊迟了,被城管追着乱跑,一个铝罐从三轮车里掉了 出来,在马路上咣啷咣啷滚了好久。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呢? 秦满再也睡不下去 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念英语。 有没有跳舞毯没关系。秦满不再为奖品而发奋,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成熟了。 他的志向一下子变得远大而坚定,他决不过他爸妈的日子,他要出人头地! “别打了,我再不敢了,求求你。” 倒在地上的人的鼻血象蚯蚓那样扭出来。 那三个人还是不停手,对着他的肚子又是一阵猛踹。 “看什么看!”三个人中有一个看见了德森:“再看连你一起打。” 德森退开几步,旁边有人告诉他,被打的这学生在这家地下网吧赊了好多帐, 还不上又想玩,就在机子上动了手脚。德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七拐八绕的小巷 里出来的。自从不去欢乐频道后,他就固定到这儿玩游戏,这家网吧没名没姓,租 用了不知哪个年代的地下室,说是网吧,都在这儿玩游戏。老板态度又好,又能提 供食宿(快熟面加双层硬板床),玩起劲了一星期不到地面上都行。真可怕,德森 突然打了个寒噤,这小巷这么走也走不完? 一到大街他就飞跑起来,直冲到他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前才刹住脚。他拨了110。 表扬,表扬,全是表扬。(6)班今天好高兴,因为短裤高兴。平均分超过(7) 班,最高分居然和三把刀持平。学生们会心的笑了:老师也知道三把刀。苏老师兴 奋的说,你们猜不到是谁吧?他故意停留片刻,象格莱梅音乐颁奖那样,然后大声 说:“是秦满!”班上立刻弥漫起一片含混的嘈杂声,惊讶,妒忌,羡慕,不屑…… 什么都有。苏老师满意的看着学生的反映,这与他的预料完全一致。他本家苏霍姆 林斯基的教育理论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重视榜样的作用,榜样比说教有力的多。 他准备树这个典型,今天不过是个前奏。“据我了解,秦满同学非常刻苦,学习态 度很端正,他每天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此处加上格莱梅式的停顿)超过16个小时! …… 杜雍宜不满的瞥了秦满一眼:他对班级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自私!上回出班 刊请他给写个数学学习心得,说不会写,再说也学不好。哼! 下课后,苏老师又找了晓音。“老师把你调跟秦满坐好吗?他对你的学习也许 有帮助。”晓音摇了摇头。“为什么?”晓音没回答。“跟杜雍宜坐好吗?”还是 摇头。苏老师注意看了看晓音,觉的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管怎样,也得给她调个 位子,不能再让她靠窗坐了。 “到哪儿去了?这段总这么迟回来。李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德森一听到这句 话就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我还没说完哪,她这次是表扬你,说你这一段不逃课 了,表现有进 ……”砰——德森关上自己的房门。为什么不是她来电话呢?他随手 打开房间里的小电视,漫无目的的换了几个台,一个综艺节目正在表演跳舞机的关 东步,那个男孩最多11、2岁,剪个蘑菇头,稚气未脱也在四个箭头上跳的有模有样。 屏幕上领舞的是个性感女生,穿着背带衣,冲锋裤,挺着夸张的乳房在小男孩面前 晃来晃去。领舞女郎长的满象格斗游戏里的那个。一曲终了,主持人上来大加赞赏。 德森却觉得舞步变化太少,他自己跳的更好。 上《改造我们的学习》,莫纹觉得自己比学生还要痛苦。他们也真是不幸,再 过一年就换用新教材了,他们的学弟学妹们的课本比这好的多。生不逢时呀,学生 在下面哀叹。然后乖乖地翻开这篇整风运动时的重要文件。莫纹努力想把课上的生 动一点,徒劳。学生很给面子地安静着。莫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的在教室里撞来 撞去,象飞不出去的蝴蝶,终于掉下来了。“大家自己看,把线索理一理。看的时 候我提一个要求——不要睡着了。”学生大笑,这才有了点精神。 大家还是很尊重莫纹老师的,换了别的文科课,数学作业早就拿出来做了。寂 静中,靠窗的赵东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骚动迅速蔓延到整组,整组的人都探头到 窗外。其他组的人脖子不够长,也都跃跃欲试。莫纹看看靠窗的人,她的眼睛会说 话。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她:有一只老鹰。 机会来了。莫纹心里一亮,对其他三组学生招招手:“来,到这儿看老鹰。” 学生从座位里涌出来,教室里热闹起来。莫纹自己也探头出去,天上空空的,老鹰 早飞走了。 重新安静下来以后,莫纹老师请赵东伊起来描述一下他的发现。赵东伊表达能 力不行,嗑嗑巴巴地两句就没词了。“你真傻,你单知道冬天里老鹰是不会到村子 里来的。”有个学生冒出一句祥林嫂式经典台词。哄堂大笑。莫纹没有生气,她摆 摆手:“大家不满意是吧,那你们心中的老鹰应该的怎样的呢?”她不等学生回答, 接着果断地说:“现在,以《想象一只老鹰》为题,写一篇课堂练笔。写得越大胆 越好,15分钟后我收上来。” 有写老鹰落脚在金茂大厦顶层的,一个流浪汉是它最亲密的好朋友;有写老鹰 到水族馆里看望它老朋友——一只地图鱼,给它带来故乡的消息。有写老鹰在水泥 森林里找不到食物,冒险进入超市,被打死。更多的人写了老鹰飞进教室成了自己 的宠物。在一大沓有意思的文章中,德森的作文不象上次那么耀眼,但可以看出他 写得很用心。“天天花园坐落在下午阳光的怀抱里,象一簇洁白的石英那样熠熠生 辉。老鹰穿越密集的市区,来到它的圣地。它松了口气。这里,人烟稀少,有的是 自由,只有这时它才确信自己是老鹰,桀骜,强悍的老鹰。”莫纹老师嘴角不由卷 起一丝微笑,德森这孩子,准把自己想象成老鹰了。 “把手伸给我,我拉你上来。”莫纹的一步裙拌住了她,想爬上这块广告牌太 难了。“使劲呀老师。”德森用力一拽,终于把莫纹弄上来了。“我真后悔跟你来 这儿。”“别后悔,老师您向这边看。”落日悬浮在起伏和缓的山边,山脊线一直 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地原来是这样的广阔无边。天边几朵金黄、粉紫的火烧 云,浓烈而奔放。近处,是孤零零的天天花园。夕阳给他们涂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他们象朝圣者一样静默着。 “真美。”莫纹喃喃的说。 “当然了,市区里哪有完整的落日呀。还好这天天花园开发得不成功,盖了几 栋就停下了,不然我们也看不到这种景象。” “‘一簇洁白的石英’,很恰当。你作文写得不错。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德森的脸阴沉下来了。“先是逃课玩游戏,后来不玩了,回来上课,实在闷得 慌,闷得要窒息了,放学后也不想回家,就找到这儿,以后每天放学都到这儿坐坐。 看天天花园,想到农夫矿泉水的广告,凑在一起倒挺合适:天天花园,有点甜。想 流浪,想王家卫的电影,想北京的‘花儿’乐队,想写东西,想你。”他说不下去 了。 莫纹吃惊的看着他,可他不敢看她。 可能根本是错的,不该跟他去,莫纹对自己很不满意,她对着桌上的作文走了 好一会儿神,直到电话铃声把她叫醒。“莫纹老师,是我,您现在看一下电视好吗, 综艺台,再见。”电话挂了。莫纹在电话边定了定神,到客厅开了电视,跳舞机大 赛。莫纹叹了口气,伸手准备关电视,她对娱乐节目从来不感兴趣。这时主持人兴 奋地喊,我们欢迎19号选手上场,挑战三关擂主!德森随着鼓点跃上跳舞机,他的 舞姿洒脱而奔放,带着不顾一切的味道。三分钟规定时间很快到了,他的结束动作 是双手交叉抱胸,而后食指指向太阳穴,再向前摊开双手,停!镜头给了他一个正 面,德森那摊开的双手正好面对着莫纹,他在屏幕里注视着她。莫纹的脸一下子白 了,同时一个决心也下定了。 期末了。 莫纹老师已经向学校提出,下学期不教(7)班,她有很好的很冠冕的理由。 吴枫评上了市优干,秦满评上了市三好。奖品一样,都是个大书包,西瓜太郎 的。 晓音退学了,好象是脑子出了问题。家长没打算告学校。 德森忙着补课,他缺漏的太多,只好各科都补,除了语文。(7)班的学生不失 时机的送给他个绰号“金不换”,取“浪子回头”之意。这天是星期六,最忙的一 天,上午学校安排周末补习,下午德森要去数学老师家,晚上要去英语老师家。从 英语老师家出来已经很迟了,天上没有满天星斗,城里的星星象快乐一样少,德森 不知怎么的又来到天天花园,他象梦游一样爬上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对着假想中的 落日,他又一次跳起舞,他的手飞快的舞动着,象一种神秘的濒临凋谢的花朵,他 用手语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