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每天接近傍晚,爱米和凯西就对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些无心——她们在等戈登医 生回家。听见戈登医生的车驶近家门口,爱米和凯西简直就是欢欣鼓舞,爱米总是 等不得车子驶进车库就跑出去迎他,戈登医生便只好停下车,让爱米爬上车去,然 后再进车库停好,把爱米抱在手里,一起进门——天天如此。戈登医生进门时总要 问我们:你们今天过得好吗?这时,凯西总是咧开大嘴,露出粉红的舌头和结实的 白牙——每天这个时候她笑得最充分,最由衷。我当然也会朝他笑一笑,礼貌地回 答:很好。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时,我就转身走开,因为这时候爱米不需要我,我 乐得回到楼上去做点自己的事。我这样做也不完全为利用时间,还为了有意和戈登 医生保持距离,这是我的矜持,也是我的理智——我正年轻,在美国刚刚起步,我 不希望自己随随便便陷到什么意外的感情里去。总之,从各方面考虑,我都应该和 这个比自己大一倍的单身男人保持距离。 但是,楼下的说话声,尤其是戈登医生好听的英语总叫我分神,凯西的英文我 听起来是吃力的,她说话的时候会吃掉很多音,甚至词,而且还会用一些不规范的 短语和病句,但戈登医生的英文清晰、简练、优美,好懂。他的声音听来温柔而富 有磁性,我会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竖起耳朵捕捉,我甚至能想得出他在说到 哪个词的地方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他眼尾纹路的走向…… 随着声音飘上来的还有咖啡的气味,甜点的气味,我知道那是戈登医生在厨房 的餐桌边上坐了下来,凯西给他端上了咖啡和自己做的小甜点。说实话,我倒是喜 欢看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喝咖啡的样子:戈登医生坐在餐桌边上,爱米爬在他的膝盖 上,或者爬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凯西坐在一边,在那把亮闪闪的细脖子圆肚的镀银 咖啡壶上,映着三个拉长变形的头像: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一个黄种人,这让我 想起小时候看到过的一幅宣传画:一白、一黑、一黄三个侧面的头像平行排列,标 题是:亚非拉人民大团结!这个联想会让我禁不住暗笑起来。让我发笑的是:那幅 画上的头像,尽管肤色截然不同,但形状轮廓却差不多,因此放在一起显得整齐而 统一。可眼前的这三个不同种族的人,除去肤色的强烈差异外,脸相和尺寸上的区 别都非常大。凯西头颅硕大,头发一小球一小球地紧贴在头皮上,下颌夸张地突起, 像极了贝宁的乌木雕刻。戈登医生却又是典型的白种人造型,额头很直,鼻梁也很 直,下颌是往后收的,有古希腊雕像的风格。而爱米团脸塌鼻子,活活就是无锡泥 人“大阿福”。可是这样三个人在一起,比那张“亚非拉人民大团结”刻意经营的 整齐一致要更加和谐,他们看着甚至像一家三代:凯西是老祖母,戈登医生是儿子, 爱米是孙女。 这个房子里,一天之中,戈登医生下班回来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吃甜点的时候是 最好的时光,是他们团聚在一起的珍贵时光。这不光因为戈登医生很忙,和家人在 一起的时间不多——除去上班不算,他有时甚至会在晚上或周末的时候被叫走;还 因为他有个特别的习惯,晚饭不和我们一起吃,而是由凯西替他送到楼上去。我看 到,凯西替他做的晚饭很简单,量也少,一小碟意大利通心粉,一盘生菜,几片火 腿什么的,但我注意到戈登医生有喝葡萄酒的习惯,而且量是一定的,两杯——因 为凯西的托盘上总是放着两只斟满红酒的高脚杯。这个习惯也很奇特,他满可以用 一只杯子,让凯西带上瓶子,他喝多少,倒多少,难道不好?干嘛倒要带两只杯子 上去。想来,这大概是戈登医生对自己酒量有严格控制吧。此外,凯西的托盘上每 一次都会放一支红玫瑰,那是凯西从前院里剪来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算是凯西 给他的?那成什么话,红玫瑰是西方人爱情的表示,即使凯西敬爱着戈登医生,也 不该天天给他拿一支红玫瑰上去吧?这些细节无一处不让我糊涂,我觉得在这所房 子里一切好像都自然地循着一个轴心在运转着,一个我这个外人看不到的轴心。 晚餐后,凯西上去替他把餐具收出来,戈登医生就基本不露面了,想不出他一 个人在房间里会干什么,他若是要用功,通常总到楼下书房里去,他所有的文件资 料、书籍、电脑都搁在书房里。那么,他无非就是在自己房间内休息罢,他劳累了 一天,早早休息也很正常。但有时,其实是很多的时候,可以听到他在自己的房间 里弹钢琴。在下面的客厅里不是另有一只大三角钢琴吗 (凯西说那是他妻子生前弹 的) ,而且放在朝向湖面的美丽大窗户前,他却不到下面来弹琴,反在卧室里再备 一只钢琴,自己弹给自己听吗?我感到,这个戈登医生对这个房子里的人再怎么和 气亲切,仍然要把一些空间和时间完完全全留给他自己。 晚上,我要领着爱米洗澡,然后在她的房间里陪她玩,这种时候,如果听到三 楼传来的钢琴声,我就会停下手里的事来听。戈登医生的钢琴弹得很好,有一种倾 诉般的缠绵意味,他弹的曲子有不少我没听过,但这没关系,无论他弹的是什么我 都能听得懂,我听得出,他是个多情的人,非常多情,可是他把这么满溢的情,都 关在自己房间里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再交个女朋友,甚至再结婚,他的妻子死了 好几年了啊。 不过,即使我到这里的时间不长,我也能看得出,虽然他的妻子不在了,戈登 医生的感情世界里还有着她。他通过电脑处理照片把爱米与他们夫妻俩人组合在一 起,成为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照,而且在任何时候,戈登医生凡提到他妻子,从不 用过去时,而用现在时。提到他那一方的时候,他不说我,他说“我们”,在一些 明显不包括爱米的事情上,他也会说“我们”。他的妻子,那个已经在肉体上不存 在了的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 我拿不稳,他这么做,这么想,是否是荒谬的,不健康的。 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偶然起得比通常要早,就走下楼,到厨房去倒了杯水喝。 从厨房的窗子里看出去,湖面上悬着一层薄雾,这层薄雾铺展着,一直蔓延到岸上, 遮住了对面岸上的树干,但在数丈高处,雾又没有了,空气澄澈透明,对岸棵棵树 冠的枝叶清晰无比地展现在晨光里,和下半截朦胧的雾气对比着,倒像是被画家用 狼毫小笔精致描过的一样。我便开了后门,走了出去,走到草坪上转了一圈看四周 的景色。一眼瞥见戈登医生在屋前的花圃里。后来,我见他剪下一朵殷红的玫瑰, 就一朵,擎在手里,从前门走进去了。我立刻绕回到后门,溜进厨房,从厨房里可 以看见门厅和客厅的一角,只见戈登医生正把那朵刚剪下的玫瑰插进那只细高的玻 璃瓶里,换下先前那朵。接着就见他开始擦拭那只三角钢琴。只见他从上到下地擦 拭,细致专注,动作很慢,简直不像擦拭,更像抚摸,我看得愣在那里,大气都不 敢喘,好像是撞破了他和妻子之间的一个秘密,愧得要逃走,却又不舍得走……我 一直就那么站在厨房里,看他擦完,看他又打开了琴盖,在琴凳上坐了下来,但他 并没有弹琴,只是坐着,就那么一直坐着,同时用手缓缓地抚摸着琴键,很轻,没 发出任何声音。后来,他就关上琴盖,回到楼上去了。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我在那一整天里恍恍惚惚,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无法集中,一 个声音反反复复,像棒槌一样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太阳穴: 天啊,他那么爱她,她死去了他还那么爱她! 我有一种要发狂的感觉。我绞着双手对自己说:这不公平,上帝,这一点儿也 不公平。 我要的公平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不公平! 我安慰自己说,那个戈登夫人,肯定是因为她被自己的丈夫爱得太浓,本来应 该稀释着用一辈子的爱,被他们性急着浓缩地用掉了,她才会早死的。 我依然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样地被爱一回,实在是……哦,天啊,早死也是愿意的!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