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月上旬,好不容易下了几天雨,像雾一样终年笼罩在洛杉矶上空的污浊空气,短 暂地消失了,天非常蓝,离我家只有一两英里的山脉,好像趁着下雨又朝前走了几步, 一下子变近了,山上的草木清晰可见。不是多大的雨,却在洛杉矶造成灾害,马里布一 座山坡有塌陷现象发生,两所巨宅毁坏;许多条道路被冲垮,交通堵塞严重,有一百多 起车祸发生;垃圾桶、树木、鞋子、报废的轮胎等等随着水流漂到不受欢迎的地方;房 屋漏雨,装修公司的生意忙起来,钞票跟在雨水之后流进他们的腰包…… 不知道是从哪儿弄到了一点儿经费,陈克文他们在蒙地贝罗的喜来登饭店租了会场, 颇为隆重地举行了“文联”成立大会。 开会前的一天,陈克文给我打了个电话,聊了快一个小时。他先大讲了一番这个会 有多么重要,领事馆和当地“主流社会”是如何大力支持,以及邀请了多少各界名流与 会,等等。开始我以为是他兴奋过度、非得找个人吹吹才行,听到后来,才有点儿明白 他这通电话的意思了。 “这个会上最重要的是选出一个过硬的理事会。”他说,“方法是,有五个以上的 代表联名推荐,就可以成为候选人,然后通过全体代表无记名投票,获半数以上选票的 就可以当选。理事会里是缺不了你老兄的喽!找五个人推荐不成问题,关键是你能得多 少选票,我现在还掌握不了。” “这破理事有什么可当的,我才不当呢,去不去开会我都不一定,我又不是搞这行 的,谁爱当谁当去吧。” “小流啊,不是我说你,你也有点儿太……怎么说呢,你有才华、在洛杉矶有一定 的知名度。社交能力又强,就是有点儿吊儿郎当……” “除了吊儿郎当以外,你说的这几条搁在你身上倒正合适,跟我一点儿不沾边儿。 我是做生意的,又不当干部,吊不吊,郎不郎,碍谁什么事了?” “话不能这么说呀,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誉,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名声,对社 区活动的参与,人们的口碑,等等等等,都是信誉,是一笔无形的资产。而且你作旅游 的,正是扩大影响的好机会,交际面越广越好。这些你比我懂嘛,你脑子好得不得了。 说实话,别人要有了你身上的哪怕一点儿,早不像你这样了。小流啊,我们是朋友,我 对你说一句心里话,你们北京人见过大世面,目空一切,有气魄,喜欢干大事。这是你 们的优势,可也正是你们的弱点。万丈高楼平地起,有一点一滴,才能汇成汪洋大海, 从来成大事者都是从一件件小事做起的。老兄啊,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华,任何一点儿 努力,在将来都会得到果实的。何况这种事,并不需要支付什么嘛,举手之劳,有益无 害,何乐而不为呢!” 我也知道他夸我的话是过分其辞,但是不瞒你说,我听了以后,心里还是美不滋儿 的,他用他这套我看起来是非常平庸的逻辑,已经成功地打动了我。 “我也不是说我有多清高,对吧,”我说,“但是选不选理事确实没什么……”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对这些是很淡的,讲老实话,理事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真需要我们这些有事业心有责任感的人出来做。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件事一直是我在 推动嘛,我们努努力,估计你当选问题不太大。不过,我听说想来参加会的人很多,也 很杂,到时候我们万一控制不住的话,对不对,所以还是有所准备为好……你等等啊, 我去点一支香烟。”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接着是一阵刮风那样的声音,可能是他在喷烟吧。 “唉——,有时想想,也蛮失落的,这件事,从产生这个设想,到联络各方人士, 反复商谈,酝酿,一步一步推动,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占掉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 有谁晓得咧!有时真觉得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好在第一步总算成功了,大会一开各 家报纸都会登消息,影响还是很大的。现在关键是理事会,而关键的关键,是要有一个 得力的秘书长,就是说,一个好的当家人。这个人如果选的不得当,将是前功尽弃,大 会开完了,这个团体也就死了。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这个秘书长,由谁来当最合适?”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愣头楞脑地说:“那个国画大师不是挺合适吗?” “开玩笑!”电话那头立即作出驳斥,声音之大,震得话筒嗡嗡响,可能把他鼻子 都给气歪了。“人家是当主席的。你想想,愿意来参加会的,没有别人的声望能盖过他, 这没的讲了。再说,他也不是个办具体事的人,文联的事情要是交给他,那是死定了。 秘书长哎,老兄,那是要上上下下一把抓的,光画画得好不行,还要有行政能力,要全 才耶!” 他这一急不要紧,我全明白了。人家费心劳神地给我敲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不就 为了要我最后这个圆满的回答吗?我前边还挺上路,到关键地方,给人家打上岔了!按 上海人的话说:纯粹一个“十三点”嘛。 我说:“依我看,这个秘书长,是非你陈克文莫属啊。” “我?哪里哪里,我不行。”但是声音清脆嘹亮,跟刚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行!还就你行,别人都不行。” “不能这么说,也许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嘛。” “论能力,论才华,论人格,全面地论,我问你,洛杉矶还有谁比陈克文强?” “老兄啊,过奖过奖,你这个评价有点过高了。我这个人呢,能力嘛有那么一点点, 书嘛也写了那么几本,都很普通啦。但我有一点好处,就是我比较热心公众事业,这相 信大家也都看到了,在洛杉矶华人圈子里,我还是,这个这个……” “不用这个这个,告诉你陈克文,你可以对不起自己,但是你决不能伤了我们大伙 儿的心。你要不出山,我跟你急。” “哎呀哎呀,小流小流,你说话真直。我最喜欢和你们北京人打交道了,爽快得很。 那……就靠你们大家抬举喽!” ※ ※ ※ 本来,我以为陈克文在我身上下这么大工夫,是特别重视我。后来我才知道,凡是 他能说上话的,几乎他都谈遍了,有的还请人家吃了饭。按照女诗人金子小姐的话说, 陈克文是“八方串联,四出活动,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 陈克文和金子闹掰了,从那次在陈家聚会以后,金子说,“陈克文就一直排斥我”,金 子的本事也真是了得,把陈克文在会前的活动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她也串通了一帮子人, “倒陈拥金”,对理事会的多数席位和科书长是志在必得。我想不到的是,他们这场 “战火”居然也烧到我头上来了。 那天开成立大会时,我大部分时间都没在会场里,不是到外面抽烟,就是坐在饭店 的大厅里和人聊天。接近中午时(下午选理事会),只见金子带着几个人走出会场,直 奔大厅而来,呼啦一下全坐在我周围了。金子劈头就问: “哎,你是北京哪个诗歌圈子里的?” “我干嘛是‘圈子’啊,我还是‘野鸡’呢。这都是‘文革’时候的黑话,意思是 女流氓。你瞧清楚了,我是男的。” “北京作协你认识谁?” “我谁也不认识。” “认识北岛吗?” “没听说过。” “你都写过什么?”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看过吗?” “你在全国性的刊物上发过诗吗?” “哦,敢情你跟我这儿盘道来啦?那咱们就盘盘吧——赵紫阳你认识吗?” “告诉你,我在北京从来没听说过你。” “那没关系,我倒听说过你,不就什刹海船班儿的吗。” “什么叫船班儿?” “就是站在码头边上,用铁钩子钩船的那个。” “我不想跟你逗嘴。”金子说,“我只希望把这次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 大会,按照民主程序,选出一个真正具有代表性的理事会。这是我的个人简历,你看看 吧。”说完,她递给我几张电脑排印的纸片,站起身,带着那帮人就走了。 我翻了翻那几张纸,前边的一串头衔就把我吓了一跳: 著名女诗人、作家、文艺理论家、美西华人文协优秀 写作奖得主 全球绿色和平同盟中央委员会委员兼美国分部宣传部 副部长 ICP(集团)公司企划部负责人 原北京“蓝狐狸文艺沙龙”创办人做为一份“简”历,这上头写的也有点太不简了, 连什么北京泡子河小学中队委、东便门中学红色造反司令部副司令、平谷县马家河子公 社广播站第一副站长都写上去了。看了这份繁杂的简历,任何人都会觉得金子小姐的一 生,实在是波澜壮阔的一生,颠沛流离的一生,不平凡的一生。 这时我才注意到,会上的人们人手一册拿着的那几张纸,我原来以为是会议文件, 敢情就是金子小姐的这份简历! ※ ※ ※ 金子小姐是在下午选理事时发难的。她抨击说这次大会有“黑箱作业”。不民主, 成了个别人沽名钓誉的场所。她攻击目标明确,集中在陈克文及陈串联过的理事候选人 身上,令人惊讶的是,她给每个打击对象都搜集了一份材料,真是巨细靡遗,亏她办得 到。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国内的“打小报告”,抓住一点儿小事就上纲上线。比如,说陈 克文办的《中国快讯》报只有他一个人,名片上却印着“社长兼总编辑”,说这是招摇 撞骗,批判到我的时候,她说: “这个刘小流,在北京根本没名,也没有作品,是个混子、骗子,却被他的同伙吹 嘘成著名诗人,千方百计地把他拉到理事会里来。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他还硬把自己 和著名诗人顾城拉扯到一起,说什么顾城死以前路过洛杉矶时,就住在他家里。事实上, 他连见都没见过顾城。大家看,这是当时的报纸,根本就没提到他。而且,以攀附名人 为荣,尤其是攀附那样一个道德败坏的堕落诗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拉大旗作虎皮, 这本身,就是极为无耻的。” 我站起来抗议道:“我根本就没说过我认识顾城,只不过,他回新西兰之前,是在 我们旅行社买的机票,是晓阳带他来买的,这一点,可以由晓阳作证。” 金子就喊:“晓阳,你来作证,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她那一帮人也乱喊“晓阳在 不在?站起来!” 只听会场后面一个粗粗的声音叫了一声“撒尿去了!” “会场不要乱。”金子压着场子里的笑声,继续说。“更有甚者,刘小流利用他的 旅行社,大做非法移民生意,自称精办各国签证,使想去法国的一家三口人蒙受了巨大 的经济损失……” 这他妈理事我不当了!这比选美国总统都难。我站起身走出会场,这时我才回忆起 来,刚才那一嗓子“撒尿去了”,不就是晓阳本人的声音吗?这小子也够阴的,关键时 刻这点儿忙都不帮,跟我耍滑头! 因为我在外面抽烟,后来会场里发生的“火爆场面”我没亲眼看到,晓阳大呼过瘾, 说错过了这个机会可是终身遗憾。当时天已擦黑,我在饭店外面正抽着烟,只见安静的 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又一辆警车,全都闪着灯,警笛大作,呼啸着朝这里冲来。一会 儿功夫,饭店门前已停满了警车,警察们跳下车来就往里跑,有的还牵着警犬哪!那阵 势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据他们事后的描述,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金子在历数完每个人的罪状后,宣布说整 个会议的议程都是由一小撮人在幕后精心策划的,没有经过民主程序,没有获得多数人 讨论通过,因而是非法的,要全部推倒重来。说完她就要求大会对她的这一议案付诸表 决。主持人陈克文坚决不同意,说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使会议流产。下面一帮人就闹 起来,说主持人就不是选举产生的,先罢掉他再说。在双方激烈的辩论中,金子跳上主 席台就去抢陈克文的麦克风。这以后发生的事,说法就不一了,有的人说清清楚楚地看 到,在他们四只手攥着麦克风扯来扯去的时候,是陈克文首先动手,当胸就给了金子一 拳,至今金子的左乳房上还留着青印呢。有的却说陈克文自始至终都没碰过金子一指头, 是金子见抢不过来麦克风,抡圆了胳膊就抽了陈克文一个大嘴巴。总之吧,主席台上是 混战了一场,双方都有同伙跳上来参战,计有一人鼻子出血,多人面部和手臂有划痕, 据说金子小姐力大无比,那些划痕有一半以上都是她挠出来的。 究竟是谁报的警?始终是个谜。一种流传较广的说法是:陈克文在开会之前,已经 精心研究过许多海外中国人团体内讧的案例,早已做好了万一大打出手的应急准备。因 此,警车还在老远的地方时,就有人跑进会场大喊“警察来了”;在一片惊慌中,有人 吓唬金子说“快跑,有了进警察局的记录,不管好坏,都办不了绿卡了”,金子一听, 吓得赶紧从后门溜了;而凡是身上有伤的,也都被人拥出后门走掉……据说,所有这些 人,都是陈克文事先布置好的,所以能有惊无险、乱中取胜,甚至有人说我就是那个出 去给警察打电话的人,反正我中途退场后,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干了什么,不管我怎么否 认,也没人相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这种传说是真的,那你就不能不佩服陈克文 虑事之缜密,真是精明到家了。 由于金子的缺席,加上仍有两三个警察留下来维持秩序,后面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按陈克文闭幕词里的说法,是“完成了预期的目的,圆满结束”。 第二大,洛杉矶十几家大大小小的中文报纸果然都登了消息,有的只有几行字,有 的报道极为详细,将前因后果和会场实况写得生动有趣,还有的发表社论再论丑陋的中 国人。陈克文办的那张《中国快讯》登的几乎全是有关这次会议的报道和专访,头版用 通栏标题,内文写得跟新华社报道中共九大胜利召开的通稿那样中规中矩。同时配发了 两张大照片,一张是国画大师的,端坐在主席台上,长发长髯,似仙似道,真有个作派。 另一张是陈克文正在发表讲话,下面写的是:本报社长兼总编辑陈克文先生当选为副主 席兼秘书长,图为他正在向大会致闭幕词。第二版全是图片,其中一张里面也有我,正 歪着头贼眉鼠眼地不知看什么,在图片说明里,我被列为一大串当选理事里的最后一名。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