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明现在多数时间在北京,由我在这儿打理一切。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老谢的一 个电话。 老谢是大明在北京的朋友,当初我们接的第一个团。也就是赵局长那个团,就是老 谢转给大明的。大明对老谢非常佩服,据他说,老谢这个人手眼通天,道行极深,在北 京,只要他老谢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他的经历非常复杂,文革的时候被判过死刑, 在马上就要将他绑赴刑场的时候,一个老上将给卫戍区打了电话,让“枪下留人”,这 才保住他一条命,改判“死缓”了,所以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都枪毙 过一回了,我怕什么呀。”我回北京时见过他一次,一起喝酒,我问他为什么要毙他? 他说“反江青”,然后就把来龙去脉粗略地讲了一遍,虽然粗略,还是花了个把钟头, 因为这件事太复杂了,太惊心动魄了,涉及到的人全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所以听起来 特别像是真的,我也就是小时候听“梅花党”的故事时这么惊心动魄过。那大老谢喝得 哇哇大吐,是让手下的人给抬出去的,临到被塞进汽车后座的时候还揪住我的袖口不放, 硬着舌头告诉我:“我都被枪毙过一回了,我怕什么呀?”后来他手下的人叮嘱我说: 千万不能跟我们老板提枪毙的事,一提,老板准得喝吐了算,这还算好的呢,真闹起来, 恐怕您就得回美国养伤去了。 这天早晨我刚进办公室,就有电话找我,我拿起听筒,那边头一句话就是:“你那 儿几点呀?” “九点。您是……” “我老谢啊。我在德国呢,明天飞智利,星期四到纽约,星期六到洛杉矶。你派个 人接我一趟,旅馆已经订好了,比华丽山希尔顿,你认识路吧?” “认识是认识,不过离我这儿太远了,你早点让我给你找个饭店多好啊。” “咳,我哪儿知道啊。我让他们给我订个最贵的,就给我订了比华丽山希尔顿了— —这是最贵的吗?” “是倒是,不过……” “那就行了,不改了。你那两天没事吧?” “没事没事。您这一趟转这么大腰子是干嘛呀?” “谈飞机。喂,不多说了啊,他们来叫我了,现在是晚上,我们吃晚饭去,吃完了 想上红灯区转转。你来过汉堡吗?来过呀,熟吗?哪家最好啊?你就告诉我头三个字母 就得,准找得着……” 老谢来洛杉矶纯粹是路过,没有“谈飞机”的业务,其他人在洛杉矶转机直接回了 北京。我整整陪老谢在洛杉矶玩儿了三天,我知道对他这种豪客,没别的,猛往里砸钱 就是了,因为他们在国内已经玩儿惯了“最贵的”,如果在这儿享受不到同等待遇,非 把美国给骂惨了不行,而且我们永远也别想在他眼里显得像个人物了。 我是头一回和老谢朝夕相处,我发现他并没有我原来想象得那么难交。他口若悬河, 脑袋里装了许多看来毫不相干的东西:几本马列经典著作、《矛盾论》、《七侠五义》、 国际共运史、艾特马托夫的《我的系着红头巾的小白杨》、《素女经》、金庸。但是他 极聪明,能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块儿互相印证,而且你要用他那套歪理一想,还真能引出 意想不到的结论来,比听教授讲课过瘾多了。他喜欢唱卡拉OK,流行歌曲一个不会,专 唱那些连现在的独联体的人都不会唱的苏联老歌儿,什么“红梅花儿开”呀,“三套车” 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啦等等。幸亏这儿华人开的店里还真从大陆进了不少光碟, 什么都有,他唱起来非常投入,嗓子虽然没受过训练,但音色极好,我估计他唱这些歌 儿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了他被枪毙的那个年代里的往事。 我带他去丽池.卡登酒店喝下午茶。我们很自然地聊起了大明。事后我仔细一琢磨, 才猜到他是有意告诉我一些事的,但当时我却没想那么多。 “这小子能干,”他说,“贼着呢。我早就认识他了,一九七九年吧,我刚平反, 从山西回到北京。对我的案子知情的老首长都出来工作了,我挨家去看他们,大难不死 啊。我是在张司令家认识他的。” “是他舅舅吗?” “什么舅舅!他跟张司令的儿子是朋友。那时候他们专跟非洲留学生打交道,没事 就到北京饭店里转悠,搭挂上以后,倒点儿金银手饰卖给老黑。北京饭店一般人进不去 呀,他们俩就有这道行,能进去。我跟他们去过一次,坐着喝咖啡,光一条金链子,跟 那老黑谈价钱就谈了一下午。我那时候傻呀,穷光蛋一个,几十年就保留下来一个金镏 子,还是我妈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呢,当宝贝似的藏着。这俩软缠硬磨,管我叫叔 叔,拿走给卖了,才给了我二十块钱。他妈的!哎呀,这都成前朝往事了,真快呀!你 原来跟他不认识吧?” “认识,但没那么熟。他以前不是搞体制改革的吗?” “搞体制改革怎么啦?就不爱钱啦?要说搞改革,我是中国第一批改革者,还是我 把他带起来的呢。我以前在牢里的时候,设计过几种改造中国的方案,其中一种就是解 决产权问题、加强市场机制,这是我从一九六二年包产到户那儿推出来的,一九六二年 把我给饿的呀!现在证明这条道路是完全正确的,可现实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当年的想 象。了不起。现在再说超英赶美的话,绝不是一句空话了。英国有什么呀,去年夏天我 去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走道里连空调都不开,穷啊。你们今天能发财,也是拜中国改革 开放之赐。现在的病症是一个道德滑坡的问题,人都疯了,不忠不孝,不讲信用,满嘴 里跑舌头。在亲兄弟、好朋友之间都这样。大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就说你们接老赵 那个团那次吧,本来我都给了别人了,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让给大明了。可是他还不 知足,非从我们公司的手续费里再抠出一半来,你说这像话不像话啊。当然这些事都过 去了,随便说说。我也知道你们当时很困难。” “从什么手续费里抠出一半来?” “就是我们公司应该赚的那三万美金里呀。不是给了你们一半吗?” “没有啊。我倒知道你们公司赚了三万,可是我们没从那里边拿到一分钱,为这个 跟赵局长还闹了点误会呢。” 老谢惊讶地(事后我回想起来这是故作惊讶)说:“这么说你不知道?哦……算了 算了,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我记得很清楚,这三万美金,据大明说,是他和老赵在一起一对,才对出来的,他 还愤愤然地骂老谢暗中宰了我们一刀,现在老谢的说法却又不一样。 “是这么回事,”我对老谢说,“赵局长刚来的时候,嫌我们接待的规格低了,差 点没跟我翻脸。后来大明跟他把钱一对,发现我们拿到的和他们实际上给的不一样,这 中间差的三万块钱,让你们赚走了……” “胡说八道!”老谢没等我说完就骂起来。“‘对’他妈了逼。这三万块钱我们是 堂堂正正赚的,他们俩起根儿就知道,装什么傻呀!这是正常的手续费嘛。这里边唯一 不应该的,就是大明不应该再管我要一万五。” “我们公司没拿到这一万五。” “你看看,这小子!连你都骗吧?我给的他现金哪,在王府饭店——时间、地点、 钱数,我都敢当面跟他对证。你一分也没见到?那他也太黑了,你们是合伙人,又是好 朋友,跟你还玩儿这套!他当时包了一个‘小蜜’,学表演的,肯定把钱都花在她身上 了。我听说他为了让那女的上一部电视剧,还给剧组投了点钱嘛。” 我脑海里浮现出我硬着头皮找蔡显宗借钱的尴尬场面。 “是吗?我当时还给他借了两万块钱呢,他说要住五星饭店……” “他住‘王府’根本没花钱,是我给他包的房间。这小子猫儿匿真多,净干过河拆 桥的事。老赵是我的朋友,我把他的团介绍给大明的,结果他们勾上以后,把我就给甩 了,现在什么事都瞒着我。还不是钱不钱的事,不够朋友。你们是做海运发起来的吧? 关键人物是秦老二吧?这里边的事我一清二楚。秦老二是我的铁磁,没有我的面子,他 根本就不会搭理大明这样的人。不是我谢某人,他姓钱的能有今天吗?” ※ ※ ※ 大明回到洛杉矶以后,一听说老谢来过,脸上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个劲儿盘问 我怎么接待的,说了些什么?我本来还想忍着,过去就算了,钱又不多,假装没这回事 就完了。可看到他疑心这么重,火就起来了。我肚子里也真装不住事,一遇到情况,平 时自以为高明的那些老谋深算就全用不上了。 我说:“我是把老谢当上宾招待的,你的朋友嘛,绝对没的说。不过老谢对你好像 有点儿意见。” “什么意见?” “你们中间的事,你最清楚,我哪儿知道啊。” 大明眼珠子咕噜一转,就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了。“溜子你跟我还兜圈子是不是? 咱们兄弟之间可不能有话不说。” “我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你是不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又怎么了?” “也没怎么。要说起来,又显得我小气了,不就一万五嘛,又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不过我想你总应该跟我打个招呼,不然人家提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咱们俩也互 相瞒着什么似的。” 大明冷笑一声,说:“又是那一万五,这老丫挺的老拿这个说事儿。怎么又跟你扯 上关系了?” “不是我,是咱们的公司。” “公司?他怎么跟你说的?” 我把老谢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反应居然和老谢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胡说八道!‘拿’他妈了逼。那是我 个人管他借的,是私人借款,跟公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跟接团也没任何关系。丫的怎 么满嘴喷粪哪!这不是挑吗。” 我本来想既然挑开了,干脆就把他好好骂一顿,钱数虽小,这种欺骗我的行为太恶 劣,不警告警告他,将来还不定耍什么“幺蛾子”呢。没想到大明的话出乎我的预料, 照他这么一说,那件事就跟我毫无关系了。我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大明又说:“原来我跟老谢好得很,我帮他的忙帮得多了。一九七九年他刚来北京 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是我给他找的房子。那时候丫一身病,我给他从协和找的 大夫,给他弄的‘三联单’,要不然他非病死不可,哪儿有钱看病啊。没错,我是找他 借过钱,我们俩穷的时候吃喝不分,他先发了,我有困难,不找他找谁呀。那一万五, 是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找他借的,根本还不知道有接团的事呢,全花在交际上了,都是为 咱们公司啊。花完了不够用,我才让你找蔡显宗借的钱。可是这一万五我从来没入过公 司的帐,我想我自个儿还了他就完了,别给你增加负担。” “嘿,这么说你倒伟大起来啦?” “当然了!溜子我发现你特别容易受人挑拨。咱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所有的利益 都绑在一块儿呢。老谢对我不满,是因为赵局长直接跟咱们联系上了,不经过他了。这 不是你我当初一起决定的吗?凭什么老在中间挨他的宰呀,他什么事都不干!没这个道 理。对不对?就因为这么点儿事,他居然在咱们俩之间挑拨起是非来了,真没劲。老谢 这个人,我承认,是个人物,空手套白狼他是头一号,能弄到今天这么大动静,确实有 两下子。但是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外宽内忌,心胸太狭窄,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他也不 想想,他刚来北京的时候,两手空空,整个儿一苦大仇深的特赦死刑犯,还不如我呢! 我给他介绍了多少关系呀,现在看见我起来了,心里不是滋味儿,给我玩儿这种小动作, 犯得着吗?” 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我差点儿当即向他作检查。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就 冷静下来了,像米雪儿说的,“如果再多一点点城府的话”……我想起了老谢跟我谈话 的情景,他说起来又何尝不是义正辞严呢?其实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二位心里都 很清楚,真正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但是恐怕我这辈子也别想知道真相了。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