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可能是我一生当中最迷迷糊糊的一段时间。我病了三天,发烧、 拉肚子,身上冷得直打颤。我去看了一次医生,打了一针,给了我几包浅黄色的药面儿, 说不是什么大病,主要是累的,身体机能负荷不了,不平衡了,好好休息几天就行。我 吃了药面儿以后,腹泻马上就停止了,但体温还是高,一阵一阵发冷,而且昏睡不醒。 我做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梦,有两次居然梦见在小学里钻下水道的事,在梦里,有时我 (做梦者)好像是一个旁观者,漂浮在上面不知是哪里的一个位置上,看到他(我自己) 坐在地下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不出去,不出去”。也有时那个旁观 者没了,我知道自己是在下水道里,但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伸手四处乱抓, 能摸到湿乎乎的墙壁,只觉得冷、觉得那种冷变成了非常具体的东西,比如说,像大山 上流下来的雪水那样的东西,一点一滴地往身体里渗,一直渗到身体内部非常深的地方。 每次都冷得从梦里醒过来,有时是惊醒,有时已经知道是在做梦了,但就是醒不过来, 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挣扎出梦魇,只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爬上井似的洞壁,透过长方形的 洞口看到了那个院子里的景象,我又看见那个一身白衣裙的小女孩冲上台阶,扭过头来 叫了一声“妈妈”。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儿原来是我非常熟悉非常亲近的人,可究竟 是谁,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拼命地回忆,正当我感到立刻就要想起她是谁的时候,却 一下子醒了过来。那时正是深夜,天非常非常黑,我半天没缓过神儿来,睁眼瞪着漆黑 的天花板,心里难受得要命。那是一种像“时间”那样的东西,只要从身边滑过去,就 再也别想把它抓回来了;是一种不能在市场上流通的、无法将它商品化的东西,你就是 拥有全世界所有的金钱,也买不到手——我所失去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我摸到香烟 和打火机,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想着,怎么也无法从这种失去了什么、 错过了什么的感觉里挣脱出来,想得我心都疼了。 病好以后,我和“文化人”见过一面。他一看到我,立刻大吃一惊,说溜子你这是 怎么了?腮都嘬进去了,都脱形儿了,走大街上我都不敢认你。我说常言道,好汉顶不 柱三泡稀啊,拉肚子拉的。他说好像还不完全是因为闹病,你看,你身上的“气”散了, 不聚了,眼里没神儿。我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讲完了,我觉得心 里舒服了一点儿,不那么憋了。后来我又对好几个人讲过。 蔡显宗带我去见过一回律师,就是我们为告钱大明所请的律师。他是打这方面官司 的专家,五十多岁,下巴上留着列宁那样的胡子,红的,头发和手上的毛儿也都是红颜 色。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他就讨厌他。后来蔡显宗再约我去,我就说什么也不去了。老 蔡说,你不能这样子哦,我们要好好配合他,才更有把握打赢,我说有你不就足够了嘛, 我去了也是瞎耽误工夫。 蔡显宗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你不会半途而废,又原谅了钱大明吧?” “什么话呀这是!我只是说用不着我再去见律师,没说不打官司。你耳朵有病啊?” “那就好。”他说,“我们两个现在在一条船上了,要朝同一个方向划,不然只有 一边使劲,另一边不划,船就会打转。当然具体的事情可以由我来办。我这个人有一个 特点,越是遇到需要打拼的事,越有精神,干劲越足,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那就请你多费心啦。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文件,你拿来我签字就是了,都听你的。” 我生病期间,周珊珊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她本来要来看我,我没让,因为我希望静 养,有任何人在旁边,我都会不舒服,反而休息不好。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彻底恢复了 以后,才给她打电话说可以跟她见面了。她说:“我请你吃饭吧,你现在想吃什么?” 我说什么油腻的东西都吃不了,如果你能给我熬点儿稀饭,就是最好的款待了。” 我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她家。她一看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但随后就笑起来,说: “哟,还男子汉哪!怎么遇到事儿就变成这样儿了?” 我说:“废话,我病了。” “得了吧,我都知道了,还想瞒谁呀!” “知道了?你听谁说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传的还不快?谁让你们当初那么火呢。原来有 多少人忌妒你们,现在就有多少人幸灾乐祸。有人还说你不是真病,是让钱大明给打得 满脸花,见不得人了。” “操他妈的。” 周珊珊用日本米做的稀饭,里面放了切成块状的红薯一起煮,入口以后有几分甜味, 非常好吃。我和她面对面地坐在餐厅的小圆桌前,开始我只吃稀饭和她自己腌的泡菜, 后来胃口好起来,又吃了凉拌豆腐、几块卤肉,喝了一碗鲜鱼笋汤。她为了减肥,只吃 了很少一点。 “好吃吗?”她问我。 “太好吃了!我妈都没这么侍候过我。” 她笑起来:“真不害臊,你妈妈要听见你说这话多伤心啊,白养活你了。”她又说: “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父母的事。” “没说过吗?我和我父母不近。我有点儿六亲不认。” “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 她转了话题:“哎,你和钱大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和别人大同小异。只不过在这里边我是失败的一方。” “不是要打官司吗?” “打官司又怎么样。打赢了我就真赢了吗?” 我们俩一时间都没什么话说了。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找不到一个聚焦点。过 了一会儿,我说:“来点儿酒吧,有酒没有?” “只有葡萄酒。” “正合适。饭后喝一点葡萄酒,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不然血都跑到胃那儿去了,脑 袋里缺血,就要犯困了。特别是你给我吃了这么多好吃的以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 已经打开过的葡萄酒,两个高脚杯,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她自己则是三分之一。我们碰 了碰杯,我喝了一小口,让酒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会儿,起初只是凉,接着就品到了葡萄 酒带有酸味的醇香,咽下去以后,有一种从上到下给打通了的感觉。我平常不怎么喜欢 喝葡萄酒,今天好像第一次体会到它的妙处。 “怎么样?”她问。 “不错。” 停了一下,我突然说:“珊珊,我们搬到一起住吧。” 她好像是一下子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然后脸变得通红,右手举着酒杯,拇指和食指 来回捻动着杯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子。 我问:“你不愿意吗?” “是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很坚定。 我心里一片茫然。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扑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 块木板,却又一下子被水冲走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珊珊抬起眼睛来看了看我,说道:“说真的,我不了解你,不 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几分是属于游戏性质的。我 看你倒还不像骗子,可在我面前又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如果说你这副样子是故意 装的吧,我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对男人非常了解,但是对你,我 没那么自信了。” “实在抱歉,没想到我给你留下这么个印象。” 她又问:“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在今天突然提出这件事呢?这是你老早 就有的想法,还是因为你遇到了挫折,生了病,一下子感到孤单了,才想到我?” “这个嘛……”我字斟句酌地说,“不能排除你说的后一种因素,人在倒霉的时候 总是很软弱的,甚至于会良心发现。坦率地说,我在生病的时候确实比平时更多地想到 你。但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么非此即彼,你把问题截然地两极化了,而这样 的问题是不能说明我的真实状态的,我……” 她忽然生起气来,打断我说:“你这个人真没劲,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应付我。 我太了解你这个毛病了,大事犯傻,小事上心眼儿特别多。拿你没办法!”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应付你。我这个人哪,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 怎么回事。想要什么。我东扑一下,西扑一下,结果呢……珊珊我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 么想的,特别是最近,脑子太乱了。” “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从来不跟我说心里话。” “不是事实,珊珊,你这是气话。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看得出来我是非常把 你……把你当回事的。我现在说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我缺少 了一点儿东西,我东一扑,西一扑,扑来扑去,就是想得到它,可是每次扑到了一样东 西,拿到手上一看,都不是。” “总算说了点儿实话。等到把我扑着了,一看,也不是。” “我记得你给我起过一个外号,叫蜂鸟。我越琢磨,越觉得有点道理。很长时间以 来,我就像洛杉矶的一只蜂鸟一样,一直在拼命地扇动翅膀,每一秒钟都以极快的频率 扇动着。我以为这么扇着就能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找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一下子 飞到这里,又一下子飞到那里,这儿停停,那儿看看。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找到,到头 来我发现,我这么玩儿命扇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跟别的蜂鸟一样,从这儿飞到那儿, 再从那儿飞回这儿而已,路线早已经固定了。所以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特别累。也 许我真就只是一只蜂鸟,再怎么扇乎,也飞不到哪儿去了。可是你说说看,一只蜂鸟的 一生,有什么意义呢?” “蜂鸟自有它蜂鸟的意义。它每年都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再飞回来,你做得到吗? 你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你的问题是,本来你的翅膀每秒钟可以振动八十次,但你嫌累, 对对付付地扇个五十次、保持着不掉下来就行了。” “哎?这倒是个新说法,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呢。不过,振动八十次又怎么样呢? 我就会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吗?我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 再从墨西哥飞到阿拉斯加,每年飞这么一个来回,一直飞到死,还不是就那么回事?有 哪一只蜂鸟是自己愿意这么飞的呢?还不是由于环境、气候、吃食,简单地说吧,由于 生存所迫,才不得不飞的?这样的话,你说,扇五十次和扇八十次的区别在哪里?”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个。越说越玄了!”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像此刻这样,涌起一种要向人倾诉的强烈愿望。我虽然是个爱说 说笑笑的人,用钱大明的说法,还是个“侃爷”,但那不过是耍贫嘴而已。只有这一次, 我突然觉得有了满肚子的话要说,我刚开了个头,正准备痛痛快快地说下去。可是,周 珊珊这句话一出,一下子就把我掐断了。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望着周珊珊。她的脸由于喝了酒的关系,红红的,显得仪态万 方,格外美丽。已经有许多次了,我们像这样对坐着喝酒,她这时的样子最能打动我。 但现在,我突然感到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飘走了,就像北京春天风中的柳絮一样,上上 下下地飘去,离我眼前的这张娇艳的面庞越来越远。 我默默地坐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搜 尽了枯肠,还是想不起来。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