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新交的朋友去帕萨迪纳老城的一家酒吧玩儿。这家酒 吧的一层摆了几张台球桌,我们先在吧上喝了一会儿酒,等到其中的一张台球桌空出来 了,就去打台球。这时,门外进来了四、五个客人,当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听到 有人叫了一声:“嗳,刘小流!”我一看,原来是埃娃,另外几个都是白人。埃娃脸上 有几分惊喜,我们握了握手,她把其中一个黄头发的大高个子拉过来,像拍一头驯顺的 大狗似的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我丈夫,汤姆。”然后又向汤姆介绍了我。 “嗨,密斯特儿刘,你好吗?”汤姆说,使劲儿握了一下我伸过去的手。 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来,大约在四十到六十之间吧,身体非常结实,脸像烫过的龙 虾一样粉红粉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把其他人也给我一一介 绍,还对他们说自从娶了埃娃以后,到哪儿都能碰到中国亲戚。他看上去性格开朗,说 话的时候一直搂着埃娃的肩膀,还不时跟她相视而笑,粘糊极了。然后我们又握了手道 别,他们就上楼去了。 没过多久,只见埃娃一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没多大变化,气色不错,人显得挺 精神,还像原来一样笑嘻嘻的。我们俩退到边上,靠墙站着。 “你好吗?”她问。 “挺好。你呢?” “也挺好。” 一时有点尴尬,找不到什么话说了。 “你……”我们俩同时说道。 她笑起来:“你先说。” “你老公不错啊。”我说。 “满乖的。”停了一下,她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啊?不解放台湾不结婚。” 她用手捂着心口前仰后合地笑了好半天。 “你坏!”她说。 “喝点儿什么吗?”我问。 “马提尼怎么样?” “好啊。”她扬手招了招侍者:“两杯马提尼。”酒送来以后,她抢在我前头付了 钱。我们各端了一杯,碰了一下。她目光亮亮地看着我,说:“还记得吗?” “什么?” “马提尼。” “哦,咱们第一次见面就喝的马提尼是吧?那是我调的,比这好喝。” “干杯吧。” “慢慢喝,这酒太厉害。” 她看了我一眼,举起杯子,一口喝干了。 “你也干。”她说。 “我不干。” “快嘛,真是的……” 我也干了。 她问:“你常来这里吗?” “常来。” “下次我也来跟你们一起玩呀。” “可以呀。” 她捏了捏我的手,说:“那我先上去了,你电话什么都没变吧?” “没有。” 她伸开两臂和我拥抱了一下,我吻了吻她的脸,我闻到她身上用的香水还是从前的 那个牌子。 ※ ※ ※ 我们的诉状早已经递到法院去了,正在等候开庭。据红毛儿律师说,以他的经验, 我们胜诉的把握非常大,因为他曾经办过一个和我们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赢了,根据 美国的法律,他在法庭上可以引用这个案例,他想不出谁还能驳倒他。蔡显宗欢欣鼓舞, 说,我这个人,要嘛就什么也不做,要做,就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去做,有九分都不会做, 我比一台586电脑都精密。 在此之前,大明和米雪儿请我吃过一次饭,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做最后的努力,软 化我的意志,把我拉回到他们那边去。大明了解我的弱点,主要是从感情上打动我。米 雪儿还掉了眼泪。但是我丝毫不为所动。我对米雪儿说,收起你这一套吧,你就是流出 一吨的眼泪,也休想再骗取我的友情。大明显得非常生气,但很克制,一直没有发作, 也许是有了米雪儿的调教,将来还能变得更加老辣吧。从这次以后,我们的关系就算彻 底破裂了,也一直没再见过面。大明在洛杉矶散了好多关于我的坏话,我听到以后,就 像刮过耳边的风,根本不在乎了。 使我多少还感到惊讶的是,我刚刚听说,大明和米雪儿结婚了,上礼拜六举行的婚 礼,在一家粤菜餐厅里摆了几十桌酒席,请的乐队和牧师,车队经过小台北的大街时, 交通堵塞了十几分钟。米雪儿是用了什么办法收伏这头野牛的呢?这可真是魔高一尺, 道高一丈啊。也许就是那次为了跟我们斗法,大明用了米雪儿一回,从此就自己给自己 做下了套儿,到他发现自己跌迸了陷阱以后,已经悔之晚矣,早被套牢了。告诉我这事 的朋友说你把人家想得也太险恶了,我瞧大明挺高兴的,对米雪儿特好。我说那米雪儿 的段数就更高了,佩服!佩服! 反正这就是我的偏见,说说也不犯法。 自从“国际名流”拆伙以后,我又搬回到小台北的那座办公楼,还和周珊珊是邻居, 只不过不在同一层了。北京的关系都是大明的,我根本接不上,所以原来的生意也做不 了了,盘算一番,只有还开旅行社。于是,我租了两间办公室,买了几台电脑,雇一位 小姐,重操旧业。 转了一大圈,又原封不动地转了回来,我自己想想,也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唯一 不同的是,这回我有钱了,是一个人当老板,再也不找什么鸟儿合伙人了。所以,毕竟 也算有了一点点微小的长进吧,就是我们过去常说的所谓“螺旋式上升”? 我琢磨着要想赚钱,还得从大陆接团,否则只在本地卖两张机票,连小姐的薪水都 不够。我翻开名片夹一张一张仔细研究的时候,想起了北京的老谢,他那次来洛杉矶我 们处得不错,而且对大明现在是同仇敌忾,有共同语言。我立刻就往北京给他也挂了个 电活。 “喂,谢总啊,我是洛杉矶,刘小流!”我说。 “刘什么?” “小流,大小的小,流氓的流。” “哦。” “你好吗?好久没和你联系了。” “嗯。” “这个……我跟钱大明丫的掰啦!你说的一点没错,他太孙子了!” “我说什么了?” “啊?就是,就是……反正他特别不够意思,还说了你好多坏话呢。” “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呀?我现在正接团呢,想跟你们合作,联合起来……” “我们公司不组团,没法帮你。” “其实也用不着专门干什么,只要你在……” “喂,我现在正开会呢,咱们改天再谈吧。” 放下电话以后,我一脚就把面前的椅子给踢翻了,这把椅了要是老谢的话,当场就 得断了气儿。 ※ ※ ※ 我和周珊珊就算吹了,我说“就算”,是因为我们俩既没吵过架,也没正正式式地 坐下来谈过分手的事,只不过从那次在她家吃过饭,喝过葡萄酒以后,我就再也提不起 精神来跟她约会了。我也奇怪我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情绪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只要断掉,就再也接不上了。想不到断掉的东西是这样脆弱啊!在这半年里,我也时常 会想到她,想到与她在一起的一些往事,但心情很淡,没有微风吹过池水掀起一片涟漪 那一类的东西。她也没再找过我,她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只要 看我一眼就知道那种像火一样发光发亮有热度的东西,已经从我脸上消失了,一点痕迹 也没有。有的话,也是一些灰烬吧。 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啊! 仍然觉得有点尴尬的是,“名流”散伙以后,我又把公司搬回了那座办公楼,这就 免不了经常会在楼门口、电梯里、或者停车场碰到她。能够匆匆而过的时候,点个头、 问个好,尽量匆匆而过。不巧把我们俩关在一个电梯笼子里的时候也有,这就不得不交 谈了。理查德.罗伯逊一般就是我们唯一的话题。有一次还正好遇到我带着一个挺漂亮的 女孩儿,上了电梯以后,那女孩儿故意跟我撒娇,把手中的皮包往我怀里一杵,说“你 给我拿着!累死我了!中国男人都是一路货,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真是的!”我偷眼 看了周珊珊几次,她一直仰脸盯着电梯门上的指示灯,样子很不自然。我想我可能就更 不自然了,等到这部破电梯吱吱嘎嘎好不容易到了三楼,周珊珊走出去以后,那女孩儿 看着我说:“哟,拿这么个包包就把你压成这样啦!你看你,脸都憋紫了,跟猪肝似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把女孩子往办公室带了。所有和我有点瓜瓜葛葛的关系的女孩 儿,我一个也不让她们到办公室来找我,有的我连办公室的地址都保密。 有一天我为了见一个生意上的重要人物,自己开车去旧金山。从洛杉矶到旧金山, 要开六个多小时。一路上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致,公路起起伏伏弯来弯去,两旁都是 荒凉的山丘,因为季节的关系,也因为缺水,山上的草都枯萎了,而且很稀少。是长达 六个小时的乏味旅程,我听了一会儿调频台播放的音乐,因为没有喜欢的,就关了。然 后,我试着自己唱一些熟悉的歌儿,一张嘴,觉得嗓子很干,有点儿荒腔走板,但我还 是唱了下去。唱到第二首的时候,我发现我哭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前连五分钟 的酝酿阶段也没有,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心里一边想着“这是怎么搞的”,一 边止不住地往下流眼泪。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我都接近于认为我再也不会哭了,却突 然这么毫无来由地哭起来。我把车窗降下来三分之一,让风吹进来,清洁一下车内的空 气。 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前面的后视镜调整了一下,使我不用费力就能从 镜子里看到我自己。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哭的样子,眼泪是从两个眼角同时往外流的, 脸上一共是四行不规则的泪线,到了下巴尖上,它们才交汇在一起。眼睛红红的,布满 血丝,就好像熬了四天四夜没睡觉的眼睛一样。当然谈不上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了, 但单从脸上看也看不出有什么莫大的悲哀之类的样子。不过,我头一次注意到,这张脸 已经不再年轻了。 已经是四岁的蜂鸟了吧? 这么一想,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起来。 ——完—— ------------------ 棋琪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