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兹达克(上) 住在纽约多年,除了孜孜谋生,还在等待一件事情。我的这件事情其实是一项 渺无边际的期待,但于我而言等的却是一个惊雷。这件事情就是风闻说是要在纽约 上州乌兹达克地区举办的一场现代音乐会。 我是从1991年开始正式把这种期待纳入“事情”的,因为在那一年中,我 的一位相当要好的画画朋友张红年(我叫他为“老张头”的)带着他婉若唐代美人 的小女儿举家搬去了乌兹达克,成为第一个定居在那里的中国艺术家,这给我的期 待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我之所以将这一音乐会归做“惊雷”,是因为乌兹达克一直是个使我心旌摇荡 的地方。1969年8月中旬,20多万(一说是50多万)之众的美国青年人聚 集在乌兹达克举办了一次以音乐为形式、以宣泄为实质的超级大聚会。那一次的聚 会以和平反战、团结友爱乃至性爱自由等时代思潮为主旨,时值越战正酣,乌兹达 克的反战精神制造了美国境内了不得的一股潮流。60年代思潮活泼的美国青年人 当时在乌兹达克大闹了好几天。青年人们友爱团结地参与音乐会,如此盛大的场合 之中没有人吵架,甚至没有人和他人有过龃龉。更为可观的是不少与会的男男女女 在崇尚性爱自由及人体天成这一“思想名份”的驱使之下通身赤裸,更有甚者还当 众做爱不休。我到美国之后就有幸买到了当年盛况的纪实录影带,该录影带名字就 叫做《乌兹达克》,其上、下两集并成一套地告诉了我当年的点点滴滴,我就一直 为此激动不已。 因为这样一种心结,我在纽约尤其是老张头搬去乌兹达克的几年中,每隔一个 星期就都是要趋车前往我心中的这一方圣地的。一说自当年的聚会之后,不少艺术 家便就地定居下来,成为陪伴着这片沃土的尖锐生灵。从纽约市到乌兹达克开车要 走上将近两个小时,离开鸡零狗碎的都市,转入山区,而且只有当车拐进通向乌兹 达克的最后一条山路时,我才能把心中积淤的都市浮躁漂涤干净。 多少年来,我已熟习了乌兹达克镇上所有的小店,也结识了个把在那里居住不 知工作为何纯以信念滋养自身的艺术家们,比如一位与我互相“惊为天人”的金发 诗人及一个万分贫穷但却矢志不忘为干燥花拍照的德国裔摄影师之流。每回住在乌 兹达克,早上时我会到镇中心一家早开的面包店中买两个酥饼和一杯热巧克力来吃 喝。而到了晚上我又总会到镇中心的一个酒吧中去坐坐。在那个地方,我会要上一 杯不加酒的“琵那可拉达”,一边喝一边看现场乐队在小得不能再小的“舞台”上 演唱,而且藏龙卧虎的乌兹达克人会在舞台前同样小得不能再小的舞池中姿态百出 地跳舞。这家酒吧不尽考究,盛放饮料的杯盏也都是不堪仔细把玩的旧塑料器件, 我要的这种饮料是我在任何西洋酒吧中从无改变的唯一,叫侍者不要加酒时,你也 可以虽很不上台面、但却异常流通地告诉他“我要的是处女”。 但说来说去,我对这家酒吧情有独钟的真正原因还在于在他的吧台上方贴着一 幅与其杯盏同样十分不考究的“1969年的乌兹达克”招贴照片。每次,当我平 端着手中的“处女”扭头看见这个“1969年”之上无边无垠的人头之海时,内 心就如有一根细针在翻挑每一块内脏,那种感觉有时竟让我一时之间一动也不能动, 一动,内脏们就隐隐做痛。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知觉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生不逢时的 惆怅还是其他什么。算起来,1969年二三十岁的他们至今已该是我母亲般大小 的岁数了。 那是一种深压在心头的遗憾,平滑而且锐利,有的时候直至夜半也无法舒解。 几乎每年的某几个月份里,老张头总呱噪说是乌兹达克的回顾音乐会就要开了, 可等来等去每次都只是以讹传讹。那几年里我巴望这一盛会的召开就像巴望着一个 新的星系被人类发现。我知道这种辗转于艺术、动作和思想之间的盛会我如果能赶 得上,必将是我终生的荣幸。 后来老张头说他也是极怕有可能前来乌兹达克疯张的这些人的,他说他怕这些 人张狂起来会烧了他的房子要了他的老命,我就曾多次要求届时权充他的“看门老 头”。 我就是这么一星期一星期地期待的,这种期待一直到我4个月前因故搬离纽约 才告结束。我搬去的地方是洛杉矶,也就是说我从美东横跨美国大陆整个挪到了美 西。我是在5月份左右离开纽约的,8月上旬的一天里忽然就看到洛杉矶的电视新 闻中说是为庆祝1969年的乌兹达克音乐会举行25周年,人们将于8月12日 举行第二届名为“乌兹达克·1994”的音乐会。 看到这则新闻时,我正抱着我家二猫之一从厨房走向卧室,一时间毫无准备人 竟呆愣在电视机旁动弹不得。当时我已开始在洛杉矶筹办一张报纸,一切工作都已 开始进行,而且那时我每周都需猛上有关报纸整体排版的电脑新软件应用课,课课 相连环环相扣,人一走茶全凉。事实上,这个夏天我手里是有几张因曾猛烈使用信 用卡而得到的美国境内免费往返机票的,面对着新装修好的办公室、电脑课和免费 机票我只才犹豫了片刻,12日就到了。 那几天,老张头果然溜走了,给他拨去的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早闻听在那几 个月里他准备回大陆,不想恰好就是排在这几天,不知他是否就非是要居心走避。 走避原是他的宿命,错失则就看来注定是我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