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再见!小屋 我们突然踯躅不前了,去或者不去一直困扰着我们,站在雨中,细细的雨,打 在脸上,沾在睫上,眼前穿梭的尽是忙碌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宽广的马路令我们 有陌生的感觉,原来那一排小店拆除了,路面也拓宽铺平了,世界总是会变的,而 台北市亦以不断的翻修、拆建来象征它的进步,可不知我们曾拥有过的小屋,是否 已改建成大厦?抑或仍保有它的纯朴和小巧? 该有一年多了,自从迁至大度山后,时时盘旋在我们思维中的就是那一座小屋, 位于市区与郊区的交界,于是能拥有鲜明的绿地而没有太多的喧闹,也许因为那是 我们第一个家,蕴藏了大多我们的以及朋友们的笑声,因此,想念时只觉得那么令 人怀念,而忘却了它也会带给我们的不快。 第一次看到那小屋,我就喜爱上了它,特别是看多了那火柴盒似的公寓房子, 对于那独门独院以及绿意盈盈的院子更加珍爱,也许房东看出了我们的心意,在一 旁又吹嘘起来,下雨下漏水,台风不淹水,设备齐全,而且,他悄声说,“邻居都 很友好,不用担心闯空门”,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我们就决定下来,做为我们新 婚的爱巢。 那是一座占地只有二十多坪的建筑,院子就占了一大半,其他分配成大小不等 的二房二厅,及厨房浴室,因此每间都小小的,非常袖珍,摆上家俱后更显得运动 不便,好在我们俩都是瘦子,他还解嘲式的说,“这样好,不用买太多家具”。 结婚后我们即去度蜜月,为了家乡的规矩,新房不可空床,于是妹妹们及阿婆 就来为我们“暖床”,那时正是台风季节,台北雨量特多,等我们逍遥游归来之后, 住了七天的阿婆对我们的房子有了深刻的了解,因此大大的挑剔起来,房间小不说, 厨房却大而无当,饭厅的天花板会漏水,排水沟会堵水……。我们笑笑,并不当一 回事,他还说:“怎么台北下那么大雨?日月潭天气可好得很!”妹妹笑说,“你 们在度蜜月嘛!雨天也成了艳阳天了。”大家哈哈大笑也就过去了。 谁知送走他们后,雨又开始下了,我们俩站在厨房里不知该先洗米还是先洗菜? 等到一滴雨水滴到锅里时,才警觉到厨房也漏水,天,新房漏水!“怎办?”我问 他,“算了,我们吃馆子去吧!明天再开始。”“不是啦,房子漏水怎办?”我瞪 他一眼。“这点雨算什么?你放心好了。”他向来有不可救药的乐观,但愿吉人天 相,我们打了伞就到附近馆子把晚饭解决了,顺便还看了场电影,等走出电影院时, 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叫了车子回到家时,巷子两旁已有水漫出来,我们踮了脚冲 进屋里,心里可暗叫不妙! 打开房门,卧室及客厅倒安然无恙,先定了心,赶到饭厅一看,喝!简直漏得 像筛子,我正心疼那雪白的冰箱,他已把袖子卷起,动手拔下插头,盖上油布,然 而雨仍不停的倾盆而下,而厨房的排水沟开始有水涌进来,我吓得直发抖,眼泪就 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没关系,你去睡,我来应付。”他安慰我,把我拥到卧房, 要我先睡,我就那么眼睁睁地任那哗啦啦雨声打在我心上。 午夜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才发觉他一直在忙着“治水”,心想才在礼坛上宣过 誓,一起同甘共苦,共创人生,怎么好自己高枕无忧?赶忙爬起来,脚才落地,糟, 冷冰冰地,再一看,直冷到心底,原来水已进到卧室了,我吓得大叫,他跑过来, 喝住我:“就坐在床上别下来,睡得暖暖的,一会儿受凉我可不管!”“可是一” 我支吾着,“别可是了,快把脚擦干,雨已经小了,不要紧的。”他安慰着我,从 卧房看出去,客厅的家具都架到桌子上,“想不到小屋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欢迎我 们回来,也算是考验我的能力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呢!”我瞪了他一眼,但 是说也奇怪,我那一份恐惧在他的镇静下,已不复存在了,我就那么坐着,听雨声 的淅沥,盼东方的曙光。 第二天,打开大门,院子里的玫瑰、雏菊、美人蕉……全军覆没,再看巷子, 一片水乡泽国,原来受害的不只我们一家,打开收音机,才知道敦化路、仁爱路、 八德路……都遭了殃,有的还淹至二楼呢!至少倒楣的不止我们,心里也好过了些, 这是种什么心理呢?希望与人同乐,却也不忘与人同难,比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 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境界,毕竟还差一大段距离。 水退后第一个闪入脑中的是“搬家”。再住下去,岂不成天担心,尤其台北雨 季又长,以后看了乌云就心跳,听到打雷就紧张,怎么得了,可是预付了三个月的 房租以及五千元的押租岂不泡了汤?只好先找房东把屋顶修好,搬家,慢慢再说吧! 接着几天的晴天,院子里又恢复了绿意,虽没花,草却长得很茂盛,夜晚寂静 的巷子,受不到车声、牌声的干扰,尤其方便的是离我执教的学校又近,每天中午 可以享受热热的午饭和片刻的小睡,这种舒服加上天生的懒性,慢慢地,把搬家的 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朋友们听到我们受难,纷纷来探望我们,我们就抢着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墙 上进水的痕迹,像古迹般被欣赏着,毕竟是年轻,大家大喊“过瘾!过瘾”有人还 叫“生命!”好像颇为羡慕我们有惊无险而刺激的经历,只有站在一旁的刘大不以 为然,“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宿舍的床都淹上了,衣服全泡了水!”我们看看他身 上穿的卡其裤短至足踝,衬衫的袖子又奇长,“怎么回事?”大家问他,“我睡着 了嘛!”天!这种人。 那时郭、罗刚从夏大回来,为了表示欢迎,也为了表示我们初为户长的威风, 于是大宴诸友,席开一桌,虽然到的有十六人之多,仍以只摆得下一张桌子为由挤 下了,我的菜是前一天回家向母亲现学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怕被拆穿,但老友 毕竟是老友,一叠声赞好,好香、好美、好能干,可就没人说好吃,我说,“怎么 了,你们都不夸奖一声,我们可忙了一整天!”大家还没响,先生却说话了,“太 太,菜是棒极了,没话说,可是阁下打翻盐罐子,你没看汽水已吃了一口。”在哄 堂大笑中,我自我解嘲地说,“那么喝汽水吧!” 那晚一直闹至午夜,刘喝得微醺,初露心语,大谈他的女友,还打着酒嗝说那 张雀斑脸多迷人,吴用夹着上海音的台语唱了二十分钟才把“望春风”唱完,丁却 谈他下午在手术房为病人割盲肠,说在病人肚了里找到一把钳子,赶忙拿出来,可 是匆忙之下又把剪刀缝在里面了,“简直吹牛嘛!”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姚太太 捧着她的大肚子一直求饶“别再讲了,我的娃娃要被你们逗出来了。”丁马上说, “没关系,我现成的大夫,这次一定记住不要把剪刀放进去。” 就这样小屋成了年轻朋友的聚会所,每二周一次的定期聚会外,常常有人半夜 里来按电铃,把我们从床上挖起来听他“盖”老半天,把心里的喜怒哀乐发泄完了 才尽兴而去,而刘常在晚饭前从菜场收购一大堆菜,来示范给我看,别看他是“男 生”手艺可不含糊,只是做他的善后工作最难,起码要花一倍以上的时间去收拾残 局,但是他的菜实在令人垂涎。 吕喜欢骑他那部红色的野马,在门口大放烟雾,大门一开,他就直冲进来,我 好担心碾死了我的小花,但他却不偏不倚地停在水泥地上,“我今天胃不好,吃面 包,”他把一大袋面包交给我们,“我做一样东西请你们品尝品尝”,再一看,三 只大螃蟹,“你的胃……”我指指他,“哦!没关系,螃蟹是治胃痛的。”他说。 当然,我们也讨论过问题,譬如城市与乡村的儿童在性向及反应上的差异,我 们还到许多小学去做抽样调查,又讨论如何把科学观念打入日常生活中,用平易而 简显的例子介绍给读者,甚至到底该为结婚而结婚,抑或为恋爱而结婚大展舌争… …我们这一群所学包括理、农、文、法、工、商的朋友,闹起来可以忘了自己的年 龄,一谈起自己的原则、理想、抱负,可又头头是道,使彼此对外行不会有“隔行 如隔山之感”。 日子在一种满足而欢乐中过去了,当没有朋友来访的夜晚,我们喜欢在灯下看 书、下棋,或听唱片,有时在星光璨烂的深夜,我们会携手在寂静而宽阔的仁爱路 散步,那两排高大的椰子树,那灯光下的复旦桥,像梦般的婆娑在我心里,只有深 夜时的台北市,才能使人领略它的美,以及它洗去铅华后的真。 “喂!你在发什么愣?”他拉了我一把,才发现差点踩到水洼里,原来,前面 的空地又在大兴土木了,记得以前我上菜场时,总喜欢走过那一片空地,而不愿走 那熙攘的大街,那片空荡荡的土地,常带给我一个很舒畅的早晨,慢慢地走着,晨 曦中一片片暖暖的光拢着你,使你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活着而又被爱着更 是令人欣悦,一路的想着这些问题,而忘了菜场的脏和乱,忘了女人在斤斤计较时 的贪婪。而今,空地要起大楼了,又有股怅然升起,“到底要不要去呢?”我再次 地问他,记得朋友们提起,那里地段太好了,已有好多加盖高楼,以尽地利,是否 小屋也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些院子里的花呢?夹竹桃呢?都将压在重重的钢筋水泥 之下了? “我们就走到这里算了。 ” 我说,他并没表示讶异,我们曾那么坚定地说, “下次到台北,一定去看看我们的小屋!”而我们来了,却停在一堆水泥和细沙前, 举步不前,是否他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怕去面对那陌生而匠气的高楼?前面一排 排的公寓,黄昏后初起的灯光从一格格的窗子射出来,夹杂着电视的广告声、胡琴 声、洗牌声,“刷!”一声一辆飞驶而过的汽车,扬起了浓浓的烟雾,溅了我满脚 冷冷的雨水,这是个何其陌生的世界呀,必须小心的呼吸,深怕吸入太多的空气尘, 必须小心的走路,即使不走路时也会弄得你一脚的泥!而我们,我们在找什么呢? 找那躲在大厦后的小屋?找那昔日把酒话旧的老友,小屋在哪里呢?是否依然如昔? 好友们却已散了,刘去了纽约,郭、罗又再度离台去了明州,吕去了夏大,梁去了 德州……仿佛在小屋庆祝周年纪念的欢乐犹在眼前,那一屋子的友爱,一屋子的花 和贺卡,以及那掺着汽水的啤酒,那掀顶的笑声,那无涯的快乐,而老友已散,小 屋已远,世界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谁知道明年我们又将在何处呢?且让我们就保 有那份记忆吧!即使小屋已改,活在我们心里的仍是那有深深的院子,有小小的屋 宇,有过惊、有过喜、有过笑声和狂语的小屋,即使老友们已星散,但支持我们跨 过失望,追向理想的,仍是那烙在思维里的友爱,就让它们永远活在我们的怀念里 吧!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