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饼 也叫“匹萨”的这种饼,第一次吃的时候绝对甘之若贻,过口难忘。 第一次吃它,记得才从国内到纽约,一到纽约的朋友就请我去吃这个东西。在 同去的路上,他有些自责,一直自我埋怨地为我提醒:“穷人的饭,穷人的饭。” 好像他正要领我去做的,是一件最对不起我的事情。 这饼让我才一见,有些惊艳,觉得其造型的不拘是人类的一项创造,非常不寻 常。 吃这饼的餐具也简陋,包装也简陋,连把这饼拿到嘴边的过程也简陋。但是, 唯有满堂的清香不简陋。我随着朋友第一次吃这种东西时内心激动不已,我当时真 的想过,如果说这种东西我在未来某天真会觉得厌倦,那我也真的枉为一世了。 匹萨的制作是将一块面做成一个大大的圆饼,上面放上奶酪,再放上想任何想 得到可以放上去的东西,吃的人可以在圆饼上任意画地为牢地选择自己的食量。人 们按照食量切下去的时候必定切出连带圆饼边沿的三角状块,这么做和吃,感觉实 在是很解人意的一件事。 纽约匹萨店柜台里长相似是而非的“意大利人”,一般等你站在他面前明确地 确定出自己的所要后,他才飞快地把你挑选出来的匹萨按照你要求的大小迅速割开, 一扔,就扔到身后黑黑的烤炉里。 再开炉时,你的“穷人饭”,就行了。 而且,这种饼可以让人自行选择口味,这件事也让人高兴,这其实给人一个巨 大的放纵空间,因为一旦你拥有了想放什么就放什么的自由,你事实上已经拥有了 自己意志凌驾于这种薄饼之上的权威。你可以尝试,也可以不尝试,你就比尝试多 出很多优越的感受。可以随意运筹帷幄翱翔般地去感受优越,这已经算是一种小小 的奢侈,在如今的世界上已经越来越难找到了。 匹萨传入美国到1997年为止已经恰好满100年了, 制作手艺据考是从意大利拿 坡里流传进来的,是随着意大利人一同移居美国的。在美国侨民济济的今天如果坐 下来谈论资格,匹萨也该算是个地道“老侨”了吧。 匹萨最开始的意大利做法其实比较简单,不过是在烘烤过的面饼上加放橄榄油 和香料。这种简陋的制作工艺传到美国之后,美国人把它发扬光大,到今天已经做 得满堂生色。比如美国人会在饼上加放香肠、腊肠、青椒、洋葱甚至鱼类和菠萝等 东西,味道开始杂了。 这种食物,一般的吃法都不能雅,饼大嘴小的抵触怎么也顺序不了。我直到今 天都不清楚真正意大利人对这饼正宗的吃法是怎样的,而我所多见的吃法一定是有 如饥民一般,缩着脖子、暴着眼睛从边缘吃起,多半还会从嘴里拉出长长的一段奶 酪长丝。因此上,对这种平民食品,常穿燕尾服的人,不宜动作。 刚到美国的时候吃这种食物当真吃得有些嚣张,那时那种端端正正却毫无油水 的生活真的就全靠这道“穷人饭”来提供热量了。我纽约忙碌生活的好几个年头中, 夹一个匹萨纸盘子从边缘一圈圈拘谨啃起的日子过得多而又多,简单的生活中,隔 三差五地就是它们。 这种饼边缘干脆,内里松软,荤素相辅,几乎占全了人之于食物的所有基本需 求。我喜欢那种面饼的胸脯上堆有很多很多东西的匹萨,不论堆什么我都喜欢。有 时候这种饼上真的成了杂烩,无数种类的红绿青橙都粘放在上面,非常惹眼和招惹 食欲。相传这种食品是由罗马的政治家及作家卡托发明出来的。如果这老兄能够活 到今天,他一定觉得自己应该改行先卖匹萨专利后做匹萨厨师。 如果不是亲历,这种薄饼你实在想不出来它在纽约有多普及,不夸张地说,它 几乎出现在纽约街头每隔五个街口,成为无数美国最喜爱的午餐、晚餐,甚至早餐。 在纽约,几乎所有人家都收到过匹萨店里的外卖单,这种单子一叠叠地被送进 每一家的门下,你感觉就像是匹萨无形的香气袅袅地在你周围执着不散。 常常,你在纽约的家里端坐,会听到门缝里忽然现出“沙沙”的响动,一般情 形下,多半,它们是“匹萨”。这些匹萨店里雇佣的发单人总是有能耐把紧锁着的 公寓大楼大门叫开,逐家伺候。在洛杉矶,由于民居宅院一般管理严格,这种外卖 单子通常没有能力被送到每户的门下,发送者一般会做到最不能做下去的最后一个 环节,就是把单子们打成捆悬绑在公寓群的总大门之外。有时候,有人偶然一开门, 它们就当众掉下来。 很多纽约的中国学生在找中餐馆的劳动不利时,就会转往匹萨饼店求工。在纽 约,你如果问一个不在中餐馆做事的送外卖中国留学生,他说出的东家,一定是开 匹萨店的意大利人。 匹萨已经成为纽约的一种超乎寻常的概念了。 母亲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回在纽约和她开车一直到长岛的最前沿。这是个我也 不知道地名的地方,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靠近海的地方有灯塔和几个小小的门市, 进去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唯一可以吃的,还是匹萨。 母亲是南方人,随同我已经领教过匹萨的面感,她这时看着我,吭哧了半天才 问出声来:咱们能不能不再吃它? 我们就终于没有吃它。现在想起来有些不忍,都到了天涯海角般的地方了,一 个小小的原因就让我们拒绝了它。 我记得我们在那个餐厅里坐了一坐,终于什么也没吃就出来了。 如今的美国匹萨虽然已经和当年意大利的有着天壤之别,但1997年夏天的时候, 美国人还是为匹萨举行了具有规模的百年庆祝。说起来美国人算是有些良心的,虽 然最近十年来一直经济不振,但是为了匹萨,大家还是狂欢了好一阵子。才过去的 6月4日,美国国会两党议员非常难得地不为议事而争执,宣布当天为美国的“匹萨 日”,议员们并一同饱餐了一顿匹萨。 纽约的匹萨饼店中, 有一种叫做“PIZZA HUT”的联会店,里面的饼做出来相 对小巧,一般是做成小小圆圆形状,放在一个同样小小的盒子里,质地看上去也比 较细致。我后来对匹萨也烦了。很快就没能遵循我的初衷持续地热忱以待这种著名 食物。 发展到后来,我就只能忍受“PIZZA HUT”店里的匹萨了,其他种类的匹萨 大饼系列一概给我以一种厌食症发作的先兆刺激。 时间久了, 再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仅存的“PIZZA HUT”也大烦 起来了。看来,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过程一经重复,常常会导致光彩黯淡, 热情最终陨落消失。想起来,我之于匹萨的这个热爱过程并不很长,大概是还没捱 过到来美国后的第三年,我对它,就疏远了。我那时突然开始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厌 烦这种东西,对这一点,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就好像曾经爱过一个人忽然不爱了 一样,没有什么为什么。 有一次,在洛杉矶一个平常的日子,开车送一个朋友胖胖的孩子去聚餐,那孩 子早早地就到家门口的路边开始等我,兴奋得圆脸通红。 那孩子一上车就告诉我他们是要到匹萨店聚餐。 “匹萨店?” “匹萨店。我们小孩子聚餐都到匹萨店。” 他说他们小孩每人交5块钱就可以参加这次聚餐。 在餐会上,他们每人可以吃 一个斜角的匹萨和一杯饮料。 那天天正热得出奇,那胖孩子一边说一边似乎已经开始下咽这种东西了似的陶 醉在车内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我差点因为连带的想象呕吐出来。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匹萨的感觉,对我而言就已经过去了。 大前年回北京和三个朋友相约见面,大家住得远,总也不能在相互方便的地方 找到一个见面地点。想到后来,他们犹犹豫豫地问我“是不是可以到北京‘必胜客’ 门口等” 。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必胜客”,人在电话里呆了一呆。朋友说 “你真是土到从来不吃意大利饭吗?” 我才知道这个“必胜” 就是匹萨, “客” 就是“HUT”。当时思索着,觉得 “必胜客”这个名字,翻译得算是挺好。 朋友说这是北京轰动一时的火爆去处,生意横行,什么都是不由分说式的,大 家不由分说地都成了它的俘虏。 但我还是没能真正走进北京的这家店。和那三个朋友见面那天,远远地看见朋 友流里流气地坐在“必胜客”的台阶上,和他们招呼上之后,大家就一起招呼着走 远了。那时正是吃饭的钟点,我还是走开了。 这类地方,已与我无关。 匹萨,曾是我的过去。 我说是“过去”,并不专指我过去的相对贫穷,而是说我过去之于美国内心的 白浪滔天和假装平静的外表。 从中国到美国,初来乍到好不容易。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为匹萨不忍。 下次回北京,一定去“必胜客”走走,进门之后靠窗坐了,手执久违了的它们, 就像手执我漫长坎坷的从前。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