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逝一趟 老家 这么这么多年了,今年才和母亲第一次回了浙江老家。计划中一直说要去,一 直一直,一直拖到都去了美国,一直拖到今天。 这个“今天”,是1997年10月底。 这个月份里的北京已经很冷,浙江却很绿。这时候的洛杉矶,依然绝对是夏天 的模样,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在早晚时分加件用不着太厚的长袖。 人生中对于我牵挂最多的这三个地方,竟然如此不相同。三个地方三种季节般 的差异,几乎就是我整个一年中的所有朝朝暮暮了。 人也就从这些日子里慢慢地走过去。 有时候想想,也就是这样了。 我们家很早就从老家这里往北走了,这里名叫衢县,后来三改两改就被改成了 叫作“衢州市” 。 这么一改,所有方面都皆大欢喜,非但我的老家人做梦似地从 “县民”改成了“市民”,官员们也猛地被算作是“市领导”了。 衢州位于浙西,我哥哥就是在离老家不远的地委所在地金华出生的。生我的时 候,母亲她们去了杭州。 父亲当年驻军在这里,就找了当地的一个小家碧玉结婚,母亲那时似乎也没有 更好的选择,做他们子女的就被这样地注定了先天的长相和秉性。 当然,还好。 人生其实也就是一个迁徙的过程,在中国算有点是,在美国就更加是。母亲和 我们当年随着父亲一直向北走,从那时至今,我们一家除了母亲,基本上就再也没 有回过这里。再后来,我又一个人独自向西走,这是后话。 在美国的时候,别人问起老家的当口我一直和他们说“衢县”这样一个地方。 但是,无论中外,所有的人中,记得只有一个人说他知道这个地方,而且,这还是 一个台湾人。 他说:“知道,知道,那还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呢。” 不久之前从北京到这里往返还是有直达火车的。特快火车从北京轰轰作响地开 到这里,耗时虽然很长,但是南下的人却可以一直把鞋放在卧铺底下不动不摸,这 样舒适着,直到下车。 而且,作为华东铁路的枢纽,这里也曾经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中转基地。但是, 大京九铁路建成之后,铁路主管一下子把这个地方和周边诸城大胆放弃,火车就远 远地改道了。 现在,坐火车回来不但要早早地在尚未真正目睹水乡绿稻时穿好鞋子,而且要 背负大小包裹在上海或者杭州等地打尖,然后再寻慢行列车,颠簸而往。 老家,就是这么回的。 我和母亲行程顺利,本来南下的时候就想在杭州停一下。但没曾想却出乎意料 地顺利买到了慢车车票,因此,只在杭州呆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直奔衢州了。 很快,我们真的到了。 这时候,我觉得有些很奇怪的感觉,原来衢州是这么轻易就能够回来的。 在临下火车的时候,我让自己的知觉和嗅觉放松,我知道,心里,我和陌生的 它,本无距离。 老家的火车站看上去人烟稀少,小小的车站只有三五条长长的凳子串连摆成让 人候车的模样,然后你一走,就走出站口了。 站口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些执着的三轮车工人在半阴半阳的气候中目的不明 地进行等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冷不防地讲起了满口的老家话,一霎时,母亲似乎猛 地不复是原来的那个她,吓了我一跳。 北方的寒冷一直压抑着母亲的乡音,这一次的释放,算是厚积薄发吧。 我甚至觉得她有点要哭了的样子。 乡音 乡音我并非完全不懂,但是那种俯仰皆是的乡音,又让我辨听得“一个头两个 大”。母亲回到老家来,和当地的大家自然全是那种可以俯仰的关系,我就一直半 懂半不懂地懵懂在一边。 这让我实实在在地想起美国的许多华人家庭中的尴尬,想起几乎家家都会出现 的出生在美国的孩子,在大人满是隋唐典故的喜席间双目苍茫的样子。 这时的我,也就是那些孩子的样子。 这时的我,整个身心可以游离于亲人们之外,思绪飞奔到很远的远处,甚至常 常就飞奔回洛杉矶,想到我们的报纸是不是正在做最后的校对事项,美工给航空公 司广告换稿的技术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 衢州人日常较爱聒噪,母亲就常爱聒噪,提醒她的时候,她就说“我们南方人 都这样”。我在杭州的一个表姐曾经修正说:“不,不是,而是衢州人都这样。” 在这种尖细的大嗓门中,母亲们的话题除了少许的一些时政,基本上全是过去 怎样的一个某人如今成为另一个怎样的某人之类须通晓对社会大局而言实在无足轻 重的个人历史综揽才可以置缘的偏僻话题。 偶尔,有个把句子他们会用普通话说出来,我意识到这是他们在给我进入的机 会。但是,这么对付着配合了几次之后,彼此都觉得一点也不丝丝入扣。再往后, 我几乎完全放弃了这种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机会的机会。 老家的土话有时候显得很奇怪,比如会把吃晚饭叫做“吃黄昏”。外婆刚到北 京来的时候我曾经奇怪地问过她:“黄昏也是可以吃的吗?”联想起江西兴国的土 语中,有的说法甚至惊动了文言的意思,比如说你问他:“你吃过饭了吗?”他竟 然会回答说:“未曾。” 进而联想起父亲的一口湖北口音,奇特的是,每当他说到“纽约”的时候,竟 然和英语中的“纽约”发音殊无二致。慢慢地有了这样一个发现的时候,吃惊得不 知说什么才好。 进而更加联想起美国的一些传说是由在美移民们发扬光大的英语口语,比如说 “LONG TIME NO SEE YOU(很久没见你)”,似乎就是大家彼此都爱朗朗上口的一 例。 这么想,就觉得人类的语言竟然是共通和大同的事情,就像喇叭裤之类的名堂, 等其土到极致的时候,又成了翻新的时髦。 酒店 刚到衢州时没有概念,住店的问题成为一个没有概念的未知数,心里唯一的指 望是下了火车之后就告诉三轮车工人说是随便找一个名叫“衢州饭店”之类的去处 就可以。 在火车上就和母亲推敲过,衢州一定是有一个叫作“衢州饭店”一类去处的, 条件也肯定不高不低。 母亲犹疑着说是。 三轮车工人告诉我们,没有“衢州饭店”,倒是有一个“衢州大酒店”,我们 连说“对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房价不贵, 一晚上的价格168元人民币,折合20块美金,这个价格在美国连汽 车旅馆也住不上。 草草地搬进去之后,第三天就忙不迭地又搬了出来。 当地人说,这个酒店因为管理不力,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乍一听到这个说法曾 经觉得可疑,但是细细地考查我们的房间内外,确实觉得所言不差。我们住宿的楼 层那一阵子真的是悄无一人,楼层服务员也简约到可以每两层设置一位,更而且, 有些卧具甚至散发着一股存放过久的霉气。 最觉得难受的是酒店上楼的电梯间里虽然考究到每天换一个标识着当天是礼拜 几的羊毛地毯,但是上面却仿佛不久前刚刚发生过连汤带水的搏斗,色彩狼藉。 我们这时也已经摸清,当地人最推崇的是一个叫做“东方大酒店”的新落成酒 店。我告诉母亲:“那咱们搬家。” 我们就真的搬家了。 一进东方大酒店的大门就看见久违了的、北京式的、由英俊服务生提供的代客 拉门服务,这项服务伴同一声清晰的“您好”,让我觉得似乎没有远走,只是又在 京城约了哪个熟朋友去东城的酒店恳谈。 尽管有拉门服务,“东方”电梯内的“礼拜地毯”竟然也和过去那家一样有搏 斗的痕迹。我觉得如果洗涤问题都不能解决,那么,这种礼拜地毯不铺也罢。这就 好像一个女人,没有钻石宁可光秃着两手出门,也不应凑合着戴上掉了钻面之一的 双心戒指上街。 把这想法说给母亲听,她说这是大小的一件事情。 进得酒店为我们安排的房间内未几,就有电话铃声轻轻地响起来,疑惑地拿起 电话来一接,听见里面有个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男声,他仔细地说自己要找“从宁 波来,咦,怎么已经不在这个房间了”的某人。 我回说,我并不知道,我们是刚刚住进来的新客人。 电话那边听下后,全没有收线的意思,跟下去就又接着问:“那么,你们是从 哪里来的呢?你们是不是从山东来的?你们是北方人吧?” 我觉得我一下子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因为我人高马大的关系,这家乡人可能 看见我们进门了,他然后就致电给我们了。 电话里还在响着他的持续问话:“那么你们是不是从北方来的呢?到底是不是 呢?” 我刹那间没了好脾气,对着电话大剌剌地说:“你他妈给我滚蛋。” 一直独自出门在外,我这样的人很能理解“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涵盖的种 种行为。但是当时实在没有心情和他好言好散,刚刚入住,百废待兴,不说“你他 妈给我滚蛋”似乎也隔绝不了这表错情的追问。 这么想着,后脊也有些发凉,这电话男声不至于就有手段到有我们房间的钥匙 吧。我告诉母亲,“晚上,你我人在的时候,千万锁好各锁”。 这里已经是南方了。 百岁坊 百岁坊是一条街,它对于外婆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住的房子就在这条街尽头 将到未到的地方。过了她的房子,再走十多米,就又成了另外的一个“坊”。 母亲告诉我,她家里被划成高成分后,外婆在这条街上扫了二十多年的街道。 小时候看着父母给外婆写信,总看见“百岁坊59号”的字样。人在北京乃至洛 杉矶时,也常想到这条小街,这回一看,觉得竟然恰是我想到过的那一个百岁坊。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金铺很多,家家似乎都挂出写着五花八门字体的牌子 说可以代客重新打造戒指。母亲说:“当初如果看着戒指的样子不好,干嘛要把它 买下来?” 谁说不是? 我个子高,一些金铺的招牌几乎就削着我的脑袋。大家一窝蜂地做生意,路就 显得窄而又窄。一个人晃着肩膀过去,几乎就占全了街道,不时有自行车撞入怀中。 这条街上没有任何人和我们熟悉,大家都很惊奇地看着一看就知道是外来人的 我们,你能感觉到四下里无声的目光盯在你的前胸、脊背和脸上。这里的人彼此大 多相熟,外人的出现就显得很突兀。 我们就很突兀。 临近外婆的房子时,我们有些百感交集,房子对面的一个卖香烟的半老女人忽 然对着母亲说:“水兰(母亲的小名),你转来了?” 这时看到的母亲,眼圈就要红了。 但是当母亲再趋前准备接递下面的问候时,那个女人已经背转过身去,没有了 话。 这里仍旧保留着三四十年前的样子,外婆的房子据说也一如多少年来的样子。 上了楼,觉得楼层都有些晃晃的。问外婆说这走上去岌岌可危的房子还能勉强多久, 外婆竟说:“根本垮不了,因为这房子是木头做的。” 外婆扫了二十多年街之后就搬到北京和我们一起住了,这样一晃,也有不少年 了。父母明年准备到美国小住,怕外婆的所为不能规范,火电之类全是骇人之物, 就先把外婆送回老家先行“小住”了。 外婆回乡后,反倒获得了奔腾跳跃的熟悉空间,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没有电话,找她,就必须从酒店径直摸到百岁坊,在昏暗的房子下面一问,十 有八九,她不在。母亲说:“你外婆玩去了。” 整个衢州市其实面积很小,我们住的“东方”把口在火车站站口处,底下就是 主要商业街,全城所有的地方步行不出20分钟准能到达。百岁坊和我们酒店的距离, 不过是8分钟的步行时间。如果路上没有那么多的眼神和关注,速度应该还能加快。 老家的女人长相大多给人圆圆的感觉,脸和眼睛都很圆。在街头走,看到有不 少女孩长得确实可以一提。只不过,很多南方女孩都犯同样一个错误,那就是化妆 火候太过。比如,她们爱剃光了眉毛用一条黑黑的长线来代替;比如,她们爱让浅 于肤色很多个级别的粉底完全遮盖面部的真实,以膏腻示人。因此,不甚纯净的感 觉让她们的整体分数打了折扣。 我一直觉得,南方的男人中体魄少有对头的,往往一对头就很对头,不然就全 不对头。在老家的街上,有时很偶然地也能看到个别长相英挺的男人,至于想要寻 找那种很北方的汉子,实在到错了地方。 我其实挺崇拜北方的,尤其崇拜北方的大气,走在这个南方小镇的街头,我感 觉出自己有许多不宜。我已经在北方生活大久太久了,久得我都已经忘记什么是南 方了。梅雨天气沥沥拉拉个没完,对南方,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百岁坊的晚上挺特别的,很近的门门相对,家家似乎都在外人可见之处簇拥着 看电视。也有一些善独的老人单独坐在自家门前静静地在黑影里沉默,听着耳外的 喧闹毫不相干地爆发和平息。 母亲当年不走,她慢慢地就会是这些老人,然后是我。 兔头 几乎是在一下火车的时候,就看见街道边简陋的饭店门前挂的菜品牌子上标了 斗大的“兔头”两字。当时不解其意,觉得一定是一种土制菜肴的土名简写。北京 的很多东西也爱叫做“驴打滚”或者“猫耳朵”之类,并没有特指,也不涉荤腥。 后来觉得越看越多,就有些疑惑,曾经问过母亲,但是母亲也说不知道。 后来就催母亲问过亲戚,亲戚说,还真指的是兔子的头。 这回答让我和母亲都出现更大的疑惑:“兔子的头难道是值得这么强调的吗?” 亲戚说,这也是衢州最近几年才火爆起来的“小吃”,大概是兔子肉全部供给 了出口,剩下的全是兔头了,“因地制宜”地把剩下来的东西发展成小吃,算是好 大一项废物利用。 亲戚说,你去吃吃才好。他们甚至告诉我,“最好吃的是脑浆”。 这话让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从听这话到真按照这话去做足足运了两天的气,起先无论如何过不了自己的想 象之关,不敢放胆一吃。 那两天中,好几次梦见很多兔子的头睁着眼睛在看我。醒来的时候也无数次地 想象过那么多的兔子头是怎样被堆放在钢精锅里面的。后来实在是觉得无论如何也 回避不了自己的好奇,最主要的还是想到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下次会在什么时候重来 这里,就横下心坚决要尝一尝。 第一次看见兔头出现在很红很红的辣椒里面被端上来时,觉得还好。这时的兔 头已经没有那么强的生命感了,被焖得骨酥肉烂的它们上面放了些香菜之类,我把 盘子拉近身来就低头吃下去,不太敢看兔头的整个轮廓。 兔头肉中,我除了不敢吃兔子眼睛,剩下的全吃了。 这一下子,算是开了闸。 老家的饭铺状态不那么考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到隔壁邻居家交一点钱然后从 人家锅里舀些菜饭出来凑合着吃一样。只不过,你实在不能亲眼看见这些饭菜的炮 制过程。南方苍蝇多,苍蝇也喜欢吃饭,就一起聚拢来在人饭上吃饭。人一走近, 它们“轰”地一下四散;人一走远,它们又重新回来吃饭。 有一次边和母亲吃着兔头边和街边餐厅的老板娘聊天,竟然还聊出老板娘是母 亲远亲的事情,母亲听着,在兔头的旁边恍惚地思索着。 这“邻居的饭”每次在等候烹饪时我都制约自己的眼睛千万不向厨房方向游走 跟随,我多半会坐在厨房外面拼凑起来的客座上看自己未来几天的行程,也做一些 不合场合、环境的思索。 家乡的女孩子让我等不了多会就会喊出一声:“你的兔头来啦。” 这让我赶紧正襟以对,然后浅浅地动作起来。 这时多半四下无人,嘴下有声。 舅舅 母亲是一个人长大的,家里没有同胞兄姐,而她旁边的大伯家却是很有些儿女 的人家。 外公去世得非常非常早,母亲和外婆娘俩一直就和大伯家过从甚密。 也因此,我有很多的怕舅舅。 舅舅们的身材在南方的气候下看上去非常伟岸,约定好了的似的一概长到一米 八零以上。回到老家,高出母亲一大头的我见到舅舅们,立即可以被母亲拿来说事 情,比如母亲指点着我说“这孩子,绝对是咱们李家的种子”之类。舅舅们也说是。 舅舅们成人之后多年来分布在衢州各个不错的地方,到了老家,一应全有招呼, 让我觉得有亲戚的感觉真好。我的一个在江西红都机械厂当飞机制造副总工程师的 舅舅那时候正好也在,大家很巧合地就凑到了一起。从美国那个没有什么亲情的孤 独地方回来,看到陌生的他们评说着自己,让我感受到心灵上的方便。 也才猛然感到,原来我在这个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多的故人。 也曾经在小舅舅做副总经理的集团公司看了看厂子,觉得有些担忧,知道老家 下岗的人数实在不少,感到有些替他们没底。但是后来又看到那里的很多女孩子都 在搞缝纫,在一个小小的街道里走走,往往左边右边看到的全是大敞着门的缝纫姑 娘,就半信半疑地开始觉得她们的生命似乎有了更好的出路。 在下面看车间的时候,一个正在吃饭的工人一时大意,身边的机器都已经非正 常停机了他还不知道,指点给他时,这工人立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这让我觉得国 内工人们今天的劳动心态,才算是真正对头。记得当年在纽约,我就是因为不知道 什么叫做敬业和勤奋,才在美国社会中走过不少弯路,如果当年出国前我曾经在这 样的环境中领受过工作责任的训练,那么,我想我一定可以和纽约圆润接轨。 舅舅中还没有下岗的,但是舅妈中已经有了一个。 下了岗的舅妈看上去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儿子要考大学了,她说自己正好协 助奔忙一气。 后来,送我们回京的时候,母亲受领了太多亲戚们的馈赠,所有大小物件,全 是舅舅们扛上火车的。 这些人人高马大,轰隆轰隆地冲上车厢,车厢一下子显得狭窄起来。 舅舅们加上我,一排大个,母亲说,就跟骆驼队似的。 上方 “上方”不是方位词,而是我更老的老家。上方位置在衢州的远郊,基本上算 是在衢州的山区。相比起来,衢州真的竟算是城市了。 在老家,常能听到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你祖宗是哪里的?”第一次听见这样 的问话觉得像骂人,心里也就挺恼怒,“祖宗”一词原来是可以这么胡扯乱联的么? 后来才知道,这“祖宗”就是说家里更老的老人家。母亲甚至明确地告诉我: “你外婆的妈妈,就是你的祖宗。”我原先以为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泛义词,不想竟 然被母亲精确到“外婆的妈妈”上,觉得新鲜。 我的祖宗,是上方的。 在美国,不会有人问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祖宗一看就知道是埋在亚洲,而对于 亚洲人,美国人是分不出来子丑寅卯来的。很多亚洲人想成为美国人,也一直以美 国人自居,甚至命令子女也必须具备这种心态,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必须寻找和美国 人同一的感觉。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有时候,真正的美国人看着肤色 对这类亚洲人国籍的不能确定,会让这些人伤了心。 上方的街头有些标语,不考虑后果地直接涂在各种人家的墙上,如果外墙的颜 色是浅色的,标语书写颜色就是深色的,反之亦然。其中一条标语由于内容精采, 至今让我不敢忘记,那就是“早婚早育,一律结扎”。 把这个标语说给母亲的同学听,才描述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觉得他们对 这样一句话看上去非常习惯。因此,当我说起这类标语的时候,某个有了些年纪的 女生扭头就问在旁同样有年纪的一个男生:“你被结扎了吗?” 那男生回答说:“没有,我没有被结扎。” 听口气,平常得好像是在谈论彼此的智齿有没有被早拔。 上方有好水,母亲在我小时候就告诉过我这件事。 母亲说,上方的家门口就有小溪,小溪的水清冽得非常了得,可以看到活鱼游 动也可以洗衣服,“下游的人会接着用这水洗衣服和菜。”我听这话时年纪小,曾 经问母亲,那么下游的人永远是用别人用过的水洗东西吗? 母亲说,那你可是太不懂上方的水了。 这次到上方,和母亲说好要好好看水。 我们回上方的车子才在上方的老家门口停下,母亲就看见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邻 人端着一提桶垃圾,距她眼前只有三米之遥“哗”地一下子全倾进了她刚要告诉我 是溪道的地方。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脸色炮烙了般地铁灰一片。 这也算是历史的变迁吧,如果把沧海桑田的转换往俗处想一想,也不过就是这 样一个扭转过程。 母亲别不过来,呆立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反正都是液体变固体,然后固体又变液体,怎么就了不得? 那个邻居“哗”地一声倒下的,竟也算是新的乾坤。 上坟 上坟这事初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在浙江一带却算是人生的必然功课之一。如果 你不能保证你周遭一直没有人故去,那么,你就做上了这样的功课。 母亲家系里面的“功课”很多,所有故人都是我素未谋面的。“功课”基本上 都要在上方做,中国人说的“叶落归根”最终就是这样的意思吧。我们此行去供奉 着祖宗的上方,重点的重点就是去上坟。 路上,舅舅们买了一些焚香和草纸,汽车还专门为此做大规模的停车调头。这 种调头不是平素意义上的小小调头,我们的汽车一下子钻进了小小的一个巷道,调 头这事在我看来真的不可以完成。但是,那天的司机一下子就完成了。 母亲拿到香和纸的时候小声地说:一会就要烧的,一会就要通通烧完。 长这么大,动手烧纸这一系列操作,此算是头回亲为。 家族里的这么多坟,只有小舅舅一个人知道方位。车子在上方的山上颠簸而行, 小舅舅左顾右盼的某一个时辰,一声“到了,停在这里”,车子就不知所以地停了。 我们然后就在他的引领下爬上山去,走相当艰难的路,在杂草中找到和母亲尚 且有关的亲眷坟墓。 上山时,当真走得有些吃力,就喘着问母亲: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选这个地方 做坟墓?而且,面对这么难走的路是谁把亡故之人大抬上山的? 母亲说:“钱抬的。” 江浙人上坟神态自然,平素得和吃饭睡觉一样。一般的程序是:把香在坟前点 燃,然后把草纸也一一点燃,上坟人以坟当人地对着坟说话、作拜。最后的最后, 上坟的人要在坟的四周用石头压上些折叠成条的纸条。母亲说,这样才可以证明有 人到这里来过,坟里的人才不寂寞。 我看着小舅舅把香们一一点燃,母亲连忙吆喝了我也拿起一束就着勇舅们的香 火满满地点燃。我听见舅舅们立即开始对坟墓说“我和燕妮来看你来了”,这让我 一时间顿觉有托付在身,忙正色地参与进去。 舅舅们和母亲就一起深拜不止,我看到他们的眼圈全红了。往事真的像是一个 镜子,很沉很沉,一触到情景,就一定大肆回映。 在大外公、大外婆,也就是母亲大伯和大伯母的坟上,我看到母亲颤颤地跪了 下去。多少个过去的日子,就这么相隔开去,再也不会回头,想到这里的时候,我 在心里也哭了一下。 舅舅们为老人点了一根烟,把烟就放在坟墓前的边沿上,那支烟在没有风的气 候中一直没有熄灭,让我感觉触目惊心地、静静地一直燃烧到头,成为灰烬。 回京后乃至回到洛杉矶,一直问爱烟之人,一支烟,如果一直没有人吮吸,中 途是不会自动熄灭的吗? 回答莫衷一是。 比较可信的一种说法是,如果是好烟,不会。 你也抽好烟吗? 外公 最后要上的一个坟是我自己早逝的外公之坟,我这外公在母亲才七八岁的时候 就早早地走了,很仓促,外婆从那时就开始守寡迄今,仍算没完。 对他,我全无印象。大概是在去年才知道他的名字竟然叫做“李土福”,得知 这事之初,对这个全盘草根的名字多少觉得沮丧。 外公的坟母亲也依旧听凭小舅舅的指点才得以找到地方。母亲说他没有被葬在 山上,而是葬在了平地,车子果真一直在平地走动。走动了很久之后,小舅舅才说 “就在这一片。” 这“一片”有些奇特,一反风俗地必须沿着新起的三五户民宅向人家的屋后走, 走到屋后的一个堆满废石料和垃圾的土坡前,小舅舅说“到了”。 外公的“住处”恰恰在某户人家的小厨房旁边,有些个孩子嬉皮笑脸地打闹而 过,带起很多乡村的淳朴尘土。 外公的坟已经完全没有模样, 小舅舅指着那有一大堆废料的垃圾堆土坡说: “没错,也就是这里了。” 母亲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转过院墙来的,她一看到面前的土坡有如被雷击一般, 眼睛惊讶得溜圆,瞪着我的脸直说“怎么会就成了这样?” 我们默默无语,听她一个人持续地惊讶。 等她惊讶完了,我们把我们的香一如既往地燃着,大家持续地纷纷把它们往相 当坚固的垃圾堆里插。有几次,我几乎被烫了手背。 我们然后烧纸。 我们烧纸的时候,那些欢快的孩子一直在我们周围穿梭不休,孩子们奔跑来去 的动作把我们的纸灰带得漫天都是。我和母亲隔着飞扬的纸灰默默无语。我们都知 道,我们的亲人其实早就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痕迹不留。 这次从洛杉矶回京,有天父亲说“如果我当年不是在浙江娶了你妈……” 我说:“拜托。不然如今的我们不知会不会是六指呢。” 母亲身上的血脉当年是从这里带走的,而如今母亲的身后,其实已经什么都没 有了。 难怪她惊讶得眼睛溜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