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远走 (上) 闻听杰尼瓦萨奇(GIANNI VERSCE) 猝逝的那个中午,我猛然得到一个“杰尼 瓦萨奇”牌子的墨镜,心里忽然就是一怔。 那天的中午是一个当然炎热的洛杉矶中午,中午的时候,聪明的洛杉矶人一般 是不在阳光下奔走的,我则奔走。在车里听到瓦萨奇去世的简短消息后,我和他在 紧接着的眼镜店中又不期而遇了。 我和他的这个遭遇非常突然,一下子就撞到了面前,让我觉得措手不及。 这是我周身添置的第一件“瓦萨奇”,来到的时辰竟然是这样一个时候,给我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知觉中有很多小小的莫名器具,在小小地敲击我心的边缘,坚 决而持续,一如我所知道的瓦萨奇韧性十足的、五十年便告走到终点的一生。 他庄重果敢,身躯伟岸,举止像个完全的军人。 他的设计在国际上之有名恐怕是热爱时装者尽人皆知的,尤其是他的作品因为 多见璀璨夺目,因此成为无数国际女名流的最爱。 他在洛杉矶最著名的专卖店之一位在比华丽山庄罗黛尔商业街靠近横街的北部, 门脸在路的西侧,每次到那一带走动,路过的时候,我都会进去转转。他的那家店 内部造型偏斜,很多色彩华丽的、我认为最能够夸张岁数的套装端正地挂在一进门 的右手一边,一挂一大排。我其实并不是很能够认同他出现在市面上的除卧具设计 之外的设计,觉得那些作品多半过于拘泥,这也可能和我一向对女式套装没有好印 象有关。也就是说,他一般给人以矛盾的感受错乱,他的时装秀上的展示绝对先锋, 但是摆在市面上的东西大多数比较适合有阅历和沧桑的那种女人穿起戴上。 我无从喜欢他设计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最初见到过他的一款入眼的连 身裙装竟然标价五千美元,从那之后,在他的店里,我基本上就再也没有趋前看过 他的价格。因为我知道,多数的它们与我应该无缘。多少年来,他的牌子一直被戴 安娜王妃、好莱坞大牌明星、歌星和政界险要的夫人之类所拥戴。她们能够眼睛不 眨地买下这些玩艺,眼睛不眨地穿上,眼睛不眨地走到万众之中接受爱戴。 我的眼镜价格还好,三百美金的加税全价,这对我自然不是一个随便的数字, 但是这个价格已经算是照顾穷人了。看到这个东西和价格,抬头就问店家对方“这 该不会是假的吧”。 对方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眼镜店,售卖各种是牌子和不是牌子的眼镜,阅人无 数,他对此问竟还微微地展露笑容。 我紧接着就说:“他死了。” 朋友仍旧不惊奇:“他多大岁数时死的?” 我气急败坏地说:“就在今天,他是被人用手枪近距离打死在迈阿密家门口的。” 朋友果然顿了一下,说“咦”? 他的死给我的感触说是悲哀不如说是震撼。这个震撼贸然截断的是一个精彩的 过程,让一场好的人生持续就此打住。 瓦萨奇穷苦出身, 1946年12月2日出生,母亲是意大利贫穷地区累左卡拉布里 市的一个普通裁缝,他可以说是在母亲裁缝店内的碎布堆中长大的。他本人于1972 年开始在米兰为他人的服装公司设计成衣,1978年开始正式推出以自己名字命名的 “杰尼瓦萨奇”高级时装品牌,首先推出自己的秋冬时装。到了80年代,他以一系 列色彩艳丽、风格夸张的男女装设计逐渐成名,开始从贫穷走向富绰。他中期的服 装作品中,黑色皮革制品一直占了很大部分,这和他十多年前最初成名时的状态类 似,但是十年后和十年前的区别却在于,现在的他已经更多地注重以长夹克、短裙、 直统裤和迷你上装来展现女人。到了90年代,瓦萨奇企业已经成长为集高级时装、 皮件,香水及家用装饰等相关项目于一体的超级企业,在全球共有三百零一家专卖 店,年营业额高达九亿美元。 死前的他已经被世界时装界认为是意大利顶尖的成衣设计师和时装界泰斗,一 直与另外一位意大利时装大师阿曼尼齐名。 美国播出的时装节目一般总是我尽可能从头至尾瞻仰的内容,因此就看到过很 多次瓦萨奇的时装展示。他的时装展示现场从来不拘一格,竭尽全力地推陈出新, 往往集艺术之大成。他时常打破传统地采用摇滚乐和耀眼夺目的灯光效果来凸显展 示内容。与此同时,他的服装展示也惯常在展示厅内安放巨大的屏幕,内中不断重 复播出模特的表演细部,给看者一个完整的展示情状。他的设计特点多半属于那种 华丽、肉欲的狂想类型,把雅的和俗的交融混杂起来,风格高尚而不保守,性感而 不低级,行内人称之为“摇滚贵族”。 这种高低相融的感觉其实也一直是好莱坞所尊崇的路线,因此,每年的奥斯卡 电影奖颁奖仪式上都少不了瓦萨奇的风头,从早年的简方达到如今才红起来的影坛 乍红之星,几乎百分之二百地穿用瓦萨奇炮制的“制服”。 他也就把原本属于精英阶层的兴趣,扩展成为大众文化中的一环,虽不能个个 参与,却不妨人人鉴赏。比如我,就是一个不能参与但可以鉴赏的场面上的外人, 而如我一类的外人,还有很多很多。 看他设计展示的同时我一直存在那个一直的疑问,真不知道这么富于性格的一 位大师为什么专卖店中待售的大都是造型古老的呆板货色,连皮包也不例外,这也 大概算是对一个天才的“辩证”吧。 在这样的时装节目尾声,常常能看到瓦萨奇本人军人感觉的身体在所有展示完 毕最后的一刻从幕间孔武地周转而出,他这时候的手一般是一奓一奓地向观众致意 的。头一次看到他做这样一个手势的时候,觉得他的感觉不错,区别于政客和准政 客们向欢呼人群致意的手法和姿态,这是不可能多种中的一种。 他死前的前一个星期我到洛杉矶“南海岸购物中心”独自采买的时候还看到过 他设在那里的另外一个专卖店,那个店位在购物中心高高的二楼,恰好和天棚上四 散开去的阳光相抵。当时他的店内空无一客,内中的三位销售人员见我进去小声地 冲我“嗨”了一嗓,瓦萨奇的每一个制品都被看成至尊,清楚地摆放在明面上,现 出一副不可轻动的架势。 我到美国之后才知道,时装界是美国最前卫的艺术领域,所以也理所当然是因 艾滋病去世人数最多的一脉先驱群落。他“当然”也是同性恋,从骨子里热爱男人, 猜想他一定是两恋中的男人角色吧,不然,倒真是虚枉了他气魄中的军人风骨。不 巧,同性恋在美国也是军人常有的毛病。 他有一个同性爱人,关系长达11年之久,稳定而神奇的这种内隐,让人难忘。 对女人身材如此了解的人却如此彻底地远离了女人,瓦萨奇留下耐人寻味的矛盾。 这两天,杀害他的凶手终于自动地自杀了,美国警方对这个年仅27岁的英俊杀 手的杀人动机有过推测,说是这个生前是一名同性恋男妓的小伙子因为自知已经染 上了艾滋病而向所有曾经和他有过性接触的男人报复。在瓦萨奇之前,他还干掉了 三个州内的四个地产商人之类的“艾滋嫌疑”,也算善债善了,恶债恶终。然后他 自杀了。 一切恩怨终于没有能够得到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这个结尾,让人觉得多少有 点遗憾。有时我想,这多少可以算是一个丑闻吧,一个患上艾滋病的人打死了被他 怀疑是艾滋病传染源的前恩客,这该是一件堪称隆重的“桃色新闻”了。但是这一 次,美国的媒体对死者在评价姿态上显得比较凝重,对他的死,这算是一个真正的 哀悼。 他死后最初的几天,开车开在洛杉矶车流如梭的高速公路上时,我常常在想: 这世界上每天听到的有关生命的消息不是一个若干磅未测未来的新生儿如期出世, 就是智慧者的讣告,如果世界上有才能者都这么一个个地远走,剩下我们这些愚者 挤挤挨挨地长期存留,世界真的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这么想着,洛杉矶仲夏干涩之风,猛然上脸。 (下) 大师死的时候没能留下任何遗言,杀他的凶手也一样。 两个男人这么样的就一同拉扯着走了,让人密密麻麻地感受到了世道的狭窄。 瓦萨奇死之后,他的不少本属隐密的奢华之处也开始陆续曝光。他在全球有四 处大宅,其中最出风头的是他最大的、位于美国迈阿密的西班牙式大宅,因为这里 也是他毙命之处,因此,吸引了很多鲜花和关注。 这大宅实在是竭尽人类所能想象的奢侈之处。从飞机的俯视图上看到他的“蜗 居”竟然是几栋二至三层建筑的超规模组合,是由两个回形楼宇相接而成带有两个 巨大天井的楼群, 房屋间数我相信会上百,一说这住宅是他当年花了660万美元买 下的30年代营造的一个旅馆和一个办公建筑,然后花费了将近3300万美元翻建。就 这个说法仔细观看照片上楼顶的瓦红和泳池中的碧蓝,连连地认为是,也算是见多 识广的我, 真正地被唬住了。报道说他曾经在一天之内花费了300万美元在巴黎为 他的这栋房子添置装饰品,并且曾经将一个才刚装修好的厨房移到了地下室去,原 因是他认为这个厨房“没有品味”。 从意大利贫民区的裁缝之家挪到这样一个红蓝相间的奢糜豪宅, 如果真的从 1972年他“为人做嫁”的日子开始算起,他用的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算是奇迹。 可惜的是,如今恰好是他该收获的时候了,又恰好他该不能收获了。 他死之后,很多洛杉矶人到比华丽山庄他的专卖店前表示心意,很多人带去很 多鲜花,白天的时候放在门前的地上,晚上的时候也放在门前的地上。从那里回来 的人说,白天和黑夜两相比较,天黑之后人去得较多,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大家全都 认为黑暗是一种隐藏,哀恸的情绪可以马拉松一般地、很私密地没完没了。 我去那里的时候距离他7月15日死亡之日已经过了将近两周, 他店的门前已经 没有鲜花了,但是他的店里明显地出现拥挤,有很多人在里面浏览,或者是身躯肥 胖的南美洲移民,或者是娥眉淡扫的日本游客。 他的店内悬挂的还是那些古板的东西,整个专卖店内的所有货色连皮鞋带头饰 不过一两百样,一件长袖的平淡白色T恤要价468美元,一个光亮革的难看女式提包 要价2400美元。他留下的东西,款式和价钱看上去仍旧是一样也要不得。临去之前, 我是下了决心要买回一件他的东西作为纪念的,可是真到了该下手的时候,则感到 处处受制,真的下不了手。 我身旁的拥挤之中,有些人在惊叹价格,有些人在掏摸着付钱。 我去的时候,恰巧连同他们店在内的整个一长排商店都换了黄色的帆篷,非常 抢眼,非常秋天。这么早,这个地方就筹划着迎接秋天了,你一下子就会感受到, 这篷帘所罩之下,绝对是一个意念超前的地方和行业。可惜,瓦萨奇看不到比华丽 山庄他的这个专卖店外门媚之上黄色的秋天了。 这种黄色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颜色,才一看见,它给我一种颜色上的感动。 但是店内的职员说:这并不是因为瓦萨奇的缘故。她说:“这一排店全部都已 经把过去的红色篷子换下来了,我们也就换了。” 她还告诉我,店里所有的东西今天全部半价出售。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她立即也说:“这也不是因为瓦萨奇的原因。”这个店员 非常奇怪,和我说话的时候,她正好倚站在店内最后一排衣架的后面,露出小巧的 半个身体。她说:“瓦萨奇在的时候我们拥有的客人,瓦萨奇死后我们依旧拥有他 们。” 当然,因为他是瓦萨奇。这是一个不用争议的名字。 那天我没有化妆,平淡地在护肤乳液上涂上一层凡士林,感觉自己很素净的脸 和他的作品中某类天然的构思很圆润地融合起来。那天,我把车停在距离他店很远 的地方,把钥匙交给存车的人,那人娇情地特地指给我看我的车右前门的地方有一 块被人撞出的小小凹痕,他认真地对我说:“这个,是事先就有的。”我没听完他 的话就转身走了。 独自沿着街廊缓缓地步行而来,空气清冽,阳光这时候清楚地洒在身上,感觉 非常恰当。体会这种没有粉饰的心情和感受,觉得自己相当素净。 这么走,很长一段时间内,脑子里一片空旷。脚下的路已经成为一个通道,将 我很纯净地传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去处。我常常喜欢独自的感觉,从小就是这样,一 直偏好一个人在人潮中或者远离人潮的空气里独自行走,今天我才比较明确,我想 寻求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独自素净的感受吧。 后来我才看到,我去的那一天中,整个比华丽山庄区商业街内所有有瓦萨奇产 品出售的地方都打了半价,看到瓦萨奇几乎是招牌花样的大红大黄线勒图案在醒目 的“50%OFF”旁边多少现出几分猥琐,这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奇和不忍。 你如果见到过瓦萨奇生前的姿态,你一定不忍。 当然,我也明白:商业社会自有内中的奥秘,不懂的人不该多言。店内职员告 诉我,这些天涌进店内采买的客人才真正是因为瓦萨奇的缘故。“很多人以前并不 知道谁是瓦萨奇,现在他们全知道了。”店员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非常哀伤,她 甚至在和另外一个因为试穿原因已经耗时过久的客人亲昵地玩笑。 这几天,美国媒体报道中的说法与我的见闻有所相似又有所不同。报道中说, 瓦萨奇死后,美国有钱有闲的人开始疯狂购买他的作品,他位于纽约第五大道上的 专卖店在他死后的一两天内涌入大量客人。纽约上城的布鲁明黛尔百货公司瓦萨奇 品牌的专柜这特殊的几天中生意量也上升了百分之二十,百货公司的人事部门不得 不调动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进行工作支援。风闻他死后,他的公司据估计会全部交 给比他小十岁的妹妹掌控设计,相信设计方向会有改动。与此同时,纽约的书商小 布朗公司迅速声称,该公司已经于大师遇刺身亡的当天和现居纽约的英籍作家梅森 签约,为瓦萨奇立传。 人有各种死法,瓦萨奇使用的是最不该的一种死法。有时候我想,死去的人一 定还算是幸福的,人一远走,花费的世人笔墨,远走的人就全不付钱了。 大师也一样,有钱的大师也一样,有钱同时又是同性恋的大师也一样,有钱同 时又是同性恋同时又常在时装展示会结束之后用手向欢呼人群一奓一奓的大师也一 样。 我的那副他的墨镜两个周边微微上翘,质地用的是年前开始流行的黑色光亮金 属边框,两边的镜腿之处也不再是他以往多爱沿用的文艺复兴女神像,而是一个斗 大的。他个人和品牌名字的简写:“GV”。 对于“文艺复兴女神像”,我觉得隔阂,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在这么一个 高级品牌上使用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徽征,夸张得让人觉得可疑。都说意大利人因 为国内山青水秀的缘故永远具有奇特的审美,给世界艺术的发展曾经带来屡屡改观 的拓展,瓦萨奇的声名和特殊,应该是这种说法恰如其分的注脚。 我得到的那副他的墨镜从正面看上去漆黑如墨,我觉得戴起来在普通的房间里 一定一下子就变得看不清近旁远处的任何人与物。果真,我站在自己卧室的厕所化 妆镜前缓缓地把这个墨镜戴上,有一种很自然的阴云顺利地笼罩而来,我的手有些 稍抖。 这个时刻,这个四顾阴暗的时刻,我知道我的脸被他的设计分割得非常生动, 我的眼睛隐入黑色的遮掩之后,立即有些发酸。 我曾说过,黑暗是一种隐藏,哀恸的情绪可以马拉松一般地、很私密地没完没 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