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纽约 (上) 再回纽约,一切都是两年半前离开这个城市远走他州时烙印在心头陈旧的熟悉。 这次来,是公干,也是私访,很紧的时间和很充裕的心情,感觉得以袅袅地铺展。 在飞机上看到纽约的时候心就有一些抽紧,这时候还很早,机上所有人都是一 脸倦色,每个人的怀里都揣着机组服务生发下来的“美国线上”可以上电脑国际网 络的软盘。这个软盘是和一袋松脆的饼干一同发到每个人手中的,让人感到时空有 些杂乱。 记得当年离开纽约的时候,386电脑仍是一个抢手的玩艺,价格高到将近 两千美金。如今,美国家家户户的电脑已经普及到586-200,386这种型号美国已经 没人再做了。 两年前我曾回纽约过一次,但是感觉中,那次一直情绪饱满,精神亢奋,和旧 日的大帮朋友去餐厅,大家还曾大呼小叫。 这个城市曾经是我的一块故地,它像一盆一直没熄的炭火一样,总在我心中的 某一个暗处隐藏着,一触,心会动。积累下来就成为生命中的记忆,永久地擦拭不 去。感慨的是,这么几年离它而去的日子,它故态依旧,我却早已经沧桑更改。 后来在纽约街头独自行走的时候,不期然地撞见过很多旧日的朋友,能闪避的 都尽可能地闪避了。怕的是内心的一块有关回忆的孤独被人一下子冲散,也是因为, 走了的人多半不愿意再踏入已经过去了的格式。只是有一次在街的当中,我被一位 旧日的朋友在人潮中当众拦住,她疑惑地问说:你是陈燕妮吗? 当时看着她,有很多的想法。过去我们关系不近,现在再见却有点莫名的冲动。 记忆中,她是一个多子女的妈妈记者,先生是个美国人。 她,用的还是过去的那个先生吗? 想问,但又没敢。人世间大多变化,说得不好,现实立即翻脸给你看。 重回纽约,又去了5大道上接近57街口的FENDI总店,那个店里,绕过警卫,躲 开迎面而来、笑语盈盈的推销员错过笔直上下设计的电梯,仍旧可以找到那个店里 鲜为人知的减价柜台。 曾经,一位最好的朋友再次结婚,一个380元的长型女用钱包180元就买下来了, 虽然折扣之后也是一个可看的价钱。 但是婚礼上,当我打开FENDI店员为我包了一 层又一层的华丽包装纸后,这个钱包很最后时才露出来,几乎就在同时,我听到刚 做新娘的朋友立即叹说:“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 洛杉矶的这个店在比华丽区,内中的一个韩国女人包揽了几乎所有推门而入的 亚洲面孔,在将近十个销售员中成为亚洲客人的专职“条件反射”。她很积极,所 有商品你还在看样式的时候她已经迅速取下,比在自己身上露出整体大效果来做给 你看了。 在纽约,已经没有任何人跟我“条件反射”,FENDI产品的转型很快,新 的样式一上来就挤满柜台,旧的很快就不常见到。朋友的那个折扣钱包新婚后受用 了才不久就有大段区域开线,这种堂而皇之的东西据传是全球保修的,但是她真的 拿到过其他城市的店里求修,站在对面的业务员对她竟不理不睬。 那个钱包,成为我在纽约买到的著名恶心。 这个故事在周遭熟人中间也很著名,新婚朋友日常每次掏出钱包来,大家都反 胃。 回纽约的短短日子里恰好我在这里的房子终于卖了出去。签字日就订在我要离 开纽约的前一天,这样,我可以参加一切本来已经托付给朋友的签字事项,也可以 参加将我在纽约的最后根茎完全拔除的所有行动。 回纽约的日子一直住在朋友家,本想从洛杉矶带过去一个睡袋,到纽约就到我 空置已久的房子里睡最后几天,但是听一直代管房子的朋友说,那个房间里甚至早 就没有电和水了。 当然,这么说起来,房子是该卖了。 我这次在纽约住的朋友家离我那个房子距离很近,每天走过街上,稍加特意就 能看见我的那个它,可我从来没有勇气走近前去哪怕看上一眼。这听上去自然很奇 怪,因为当初我还曾想回来在里面住上几天的。人的想法往往就是这么奇怪,“近 乡情怯”的道理,说的就是我这种奇怪的改变吧。 常常,站在朋友家高高窗台前就能望到那个房子,这时候,我视线艰涩。我不 能够,真的不能够就这么平铺直叙地重回过去,因为,那个房子里曾经包容的,几 乎就是我艰难的美国生活历练的全部。 那时候我有一只黑猫,一直一直地跟着我。它是我到美未几的时候来到我身边 的,从不断搬迁到相对稳定,它像我一个忠实的黑色影子,也是我美国艰辛的扎实 见证。后来它最终还是在那所房子旁边的草地上走失了。 重回纽约,也去了中国城里一个叫做“随园”的面馆,那里曾经是我纽约记者 生涯多年中的常去之地,里面的服务生一概穿稀奇古怪的夏威夷式花衬衫,稍微地, 你如果去的不是时候,就得在门口专心等候位置。几年前,在纽约感觉还很“猖” 的时候,有天从那里出来已经是黄昏初上,才走到通向大街的转角就有一对黄发夫 妇笑着打听“有什么地方是最值得去吃的?”我扭脸就说:“那里,有两个红字方 方正正的那里。”他们两人随即搂抱而往,我一个人剩在纽约的黄昏中不明缘由地 愣了好一个时辰。 进得“随园”的门,见到的仍旧是小小一个转身困难的空间,里面已经一如既 往地有很多人,看到有新人进来,先到的人一概面色漠然。被服务生淡淡地招呼坐 在凳子上的时候,接下来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年的最爱是哪一菜了,服务生衣服 花花地焦躁走动让我觉出他内心的催促,不得已就只能是乱点一气。 这里的上海大馄饨中竟然已经开始随随便便地放起虾来了,这事情给我一个奇 怪。我开始发呆,一碗馄饨一直地吃了好一个时辰。当时正是奥运会鏖战后期,下 午,大家都开始把兴趣转向放在冰柜上的小小电视中,我坐在蒸腾的欢呼声里,独 自冥想了许许多多当年的纽约日子。 那个时辰的思绪常常就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周围凝固起来,没有任何人走动。 一时间,很多眼泪兜头而上。 (下) 八月五日,我终于签字把自己在纽约的房子卖掉。 这天下午是签字的日子。由于我的当初和对方的现在都是用现金一次买断房屋 的,所以没有各种贷款手续,签字手续就在我的律师楼办公室中进行。五六年前我 买这房子的时候,中间就曾经通过这个律师,他的相貌与五六年前殊无二致。难为 他的是他从自己浩若烟海的文件堆里竟然完整地找到我当年的买房文件。 房子的新买家是一个从香港来的,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最近几年,香港有太 多的人带着大包现金到美国来,一来就做出了永远不走的打算,接下来,买房往往 是他们美国生活的第一步。 我的这个买家没有和我进行正面的寒暄,但是对于房子却有很多说法,我知道 她之所以这么计较不外是想在压低贵价上做出推进。比如她说到地毯的清洁、空调 的制冷效果、卫生间的风扇工作状态,一进门处饭厅的顶灯明亮度之类。我说:我 让两百块钱,你觉得够是不够?我交钱之后,你负责一切。 一番割据之后,这笔附加的钱数最终成为两百五十块。 把所有文件签过之后,最后一眼看了看买主,觉得她的确还非常年轻,而且脸 上也并没有多少痕迹,我把连自己看着都陌生了的房门钥匙从桌面上推给了她。 那个房子我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去了,我去洛杉矶之后曾经把它出租出去, 祖客也是我的一个多年好友。在这个房子里我完成了我的第一本书《告诉你一个真 美国》和第二本书《纽约意识》的大半部分。那时候,我的电脑就架在窗前的位置, 我客厅的灯常常亮到凌晨。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的一只黑猫走丢了,一只花猫死在我的沙发上了。 我把买主交来的巨额支票放进钱包的时候,心有些发热,我知道,这短小的一 张纸已经换走了我在纽约的全部。 我忽然想起,此次,在我要回纽约的前两个月,我丈夫曾经突然问我:“你还 记得咱们在纽约和小黑猫住在一起的日子吗?” 他向我提问的时候,我正站在我加州房子广大的后园花草之中,听到这话,猛 然心如刀绞。 如今,我旧日美国的辛劳见证一一离我而去,唯一剩下的这栋房子,也在今天 被彻底了结了。 走出律师楼的时候竟是阳光遍地,我在阳光中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点眩晕。经历 果然是一条大河,怀旧的人常常不由自主地会回到地势险恶的狭窄源头。 我无疑是不由自主的怀旧之人。 这个时候,我又想哭了。 当然,在纽约的日子里,也有一些心情不错的时候。 回纽约的第二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去看了王洛勇的戏,去看我四年前就看过的 《西贡小姐》。王洛勇这个中国湖北十堰京剧团出身的男人,硬是成了纽约百老汇 的一个人物。他是在《西贡小姐》里面演一个绝对的男主角,这个角色唱做全要求 选到最好的人才,真不知他是怎么争取上的。 开演前一个小时,我到剧场窗口去取他留给我的票,身后有许多人儿也在等候。 窗内的职员从王洛勇托付过的信封里拿出写有我名字的票时,奇怪地附带着要我报 出自己的家庭住址来,我在随即报出的住址最后才说出“加州”一字时,身后随即 传出一个女声:“我告诉过你,来这里看戏的,大部分是游客。” 听到此,觉得整个人被惊动了一下。 晚上看戏,到得早了,就在对面的FRIDAY里吃“招牌沙拉”。 那几天,纽约少见太阳的潮湿气候绝对不给人胃口。FRIDAY里布置非常凌乱。 我进门时无人理睬,音符凌乱的音乐一直响遍整个上下楼道,很多人看见了我,但 又很快地不看我。我自顾自地找到靠门边的一个位置坐下,看见男侍者的眼角向这 里金光一闪,仍旧没有立即过来,也没有什么示意。 很久之后他才露面,笔直地就问:“菜单已经完全看好了吗?” 纽约的傲慢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要不要由你。 纽约百老汇舞台剧观看的人中真的大多数是纽约的外人,人种非但五花八门, 并且不少人确实显出一付十足的游客姿态,他们拎着一天下来的采购,一脸收获纽 约的满足。犹记得当年我在这条街看《猫》剧的时候,有一次竟然是坐在舞台左侧 的座位中,那天正巧我在看戏路上买到一个大大的卡通白兔,一起抱了就入了台后 的廉价之座。哪想到,舞跳到一半,猫们四处走动向观众轻道对白时,一只母“猫” 走近我的身前,用手摸了几下我腿上摆放的那只软软的兔子。 《西贡小姐》的人马全部换了,除了男主角换上了王洛勇外,女主角也换上了 另外一个貌不惊人、但声音尚可的菲律宾女孩,这女孩每次出场都非常的不引人注 目。 当年我曾经看到的演出是菲律宾女演员LEA当的主角, 她靠着这个戏在英国和 美国都得到过很大的专业奖,相信这也是她在欧美歌界起步的重要台阶。后来,等 我搬到洛杉矶之后,曾经惊奇地见到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当地“好莱坞剧场”《阿 拉丁》专场演出的演员表中,急急地就去买票,就又看到了美好如昔的她。 《西贡小姐》的演出结束时已近十一点,在后台采访王洛勇之后手表的指针指 向更是黑暗。送我出来的时候王洛勇问我:这一带的走法你熟悉吗? 我心情潮湿地看着远处说:这里不远,曾经有我最初的一个家。 回家的路上,在地铁里,就有不知从哪里飘出来的一丝音乐,袅袅然然地就是 《猫》剧中最广为人知的《记忆》一曲。 这时候,我悄悄地又流起泪来。 回到洛杉矶后,还是有很多那边朋友电话的追过来,说是你一个平素没毛病的 人到纽约来为什么没有让我听到消息并且大家聚聚?我擦着电话觉得有些不忍,我 不知道在这种时候铺陈自己的真实心情是不是一个多情的错误。以前,在纽约混世 界的我并不是一个情绪中人,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对纽约的人事竟然这么伤 感。 可能是因为房子,也可能是因为所有的过去。 但我又能说什么呢?纽约市的英文缩写字母排列恰恰和我名字的英文头一个字 母排列相反,当年心里没底,还曾经四处讨问究竟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城市是不是 适合我这样一个人居住呢? 然而我还是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五年。 过去,在纽约的我时常蛮横焦躁,需要很多别人的体谅。从一个大女孩到一个 女人的演变整个过程我是在纽约完成的,我实在承受了纽约人的许多担待。这里是 我美国生涯的所有过去,是我一个中国记者出身的女孩到美国来,可以五花八门地 流露对各种各样未来渴望的最初之地。 我可以为不伤感而中断回忆,但不可以在回忆的时候中断伤感。这两者之间一 个是可实现的努力,一个是完全努力不到的实现。 当然,在纽约的日子里,我还是有秩序地见了少数几个旧日的朋友,还是少许 地听了些旧日的事情。这种见面全部是在餐厅中进行的,样子显得很公开又很不公 开。这类时候,在餐桌上坐得和我距离很近的少数朋友会把自我走后我原来的那些 朋党一个个地从我记忆深处中拉到桌面上来,一个个排列整齐。每到这时我常常会 呆在那里出神,思绪飞出去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半天半天才回缓到桌面上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份稍加回想就变得完完整整的记忆。 这一份记忆我不能割舍也不能公布,像是生在自己身上的胎记。 无从拆卸。 无从躲藏。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