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蚂蚁菜 蚂蚁菜不像蚂蚁,起这个名字,让很多人不明就里。 上中学时,学校每年会组织中学生去北京近郊“三夏支农”,说是“支农”, 实质上不过是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学学生为农民拣拣地上散落的麦穗。对当时的我 来说这的确是一件痛苦事,这事情每年夏天来一次,每次约莫一个月,差点把多少 有点好逸恶劳的我折磨疯了。 这时候,最不能忘的,就是蚂蚁菜。 这蚂蚁菜在北京曾经是最常见而最无价的野菜,在北京任何未曾耕垦过的黄土 地面上均可找到,而在市面上,却从未流通过。 蚂蚁菜梗红,叶片饱满肥厚地一叶一叶沿着红梗秩序生长,吃起来味道微酸, 汁液很多。传说这是防治痢疾的野菜。每年痛苦不堪的中学生“三夏”出发之前, 母亲必为我炒上一大锅这玩艺。菜里放葱、酱油和大蒜。母亲在炮制这菜时是把好 手,每次炒得似软非软,配上当年家家必吃的嵇米和非富强粉面类粗糙主食,一吃 过后,一嘴清香。 不知道这野菜究竟有没有如预说的那些功效,但反正,记忆中的“三夏”经历 过多少惊奇,也没经历过腹痛之苦。 我们同学中很多女生女人的开始就是在这每年的一个月里陆续到来的,生活和 生理的不调适,都能引发,老师和过来人都这么密告。我的蚂蚁菜之恋也是这么大 块地磨练出来的,做女人吃蚂蚁菜,这是那个岁月留给我的两个记忆。 我和我母亲对这种菜其实有着强烈的偏爱,从这种角度说,其实所谓“防痢” 的说法和吃法,都该算借口。我和母亲其实有着完全同一的胃口,比如我们都爱吃 黄鳝,也爱吃螺丝。母亲吃螺丝是有名的快手,从螺丝的大头里把肉儿吸出来,家 里人大多不得不借助牙签为之。母亲就能单单只用嘴吸,我也能用嘴吸。我们把螺 丝的大头一吸吸出来,在快到尾巴的地方猛地轻轻一咬,把螺丝肠子之类的东西留 在口外,整个动作轻快得没有间断。 有时候的餐桌前,就剩下津津有味的我们两人。 对于蚂蚁菜,也是。 非但那时,无论岁月走动、生活起伏,天晴的休息日,一年总也有个三五次, 母亲总会叫上我,手拎扁铲,遍寻这种甘酸之肴。 当年我们住的大院里有一块庞大无边的菜地,宿舍楼们把它围在中间,菜园的 门半开不开,警卫连的战士似管不管,进入其中变得半合法不合法。如此,那里也 就半是半不是地成为我和母亲的采摘胜地。 这个菜园周边简陋,用破烂的铁丝网随便地缠了一缠,大面上种了一些稀松的 瓜果类植物,但是在园子的中心却种了人参。这是食堂的炊事战士们种的。战士们 种菜的动机非常可以理解,但是种人参的目的至今是个谜,我想他们一定不会把这 种珍稀玩艺加到食堂的菜里去吧。那时候,我们院食堂最好的菜(我们叫做一号菜 的)也不过是六毛钱人民币的高价。 我们食堂的所有菜都是战士们用大锅和铁鍬炒出来的,第一次因为到食堂打饭 去得早了,看见他们用铁鍬炒菜,吓得还非常年幼的我好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食堂并不干净,小战士连个人内务都还要班长之类的来严格要求,更不 要说饭里菜里。 这种铁鍬也不会用来炒人参。 菜园里的人参,我和我哥哥曾经在月黑风高时把它们中的若干偷偷移种到自家 阳台上的花盆里,浇水并且放了无数倒过来放的半个鸡蛋壳。那时候,北京人大概 对植物全部的呵护也就是这样了吧。我们日复一日地盼望它们能够长成,知道“人 参”的精华主要是这植物的根,我们在根部进行了大量的培土,堆埋得密实不露。 可能是因为太过希望成功,因此弄得自己都不敢看埋在土里的根了。 后来,人参的叶子在我们的期待中仍旧黄了,再后来枯萎得不像样子,我们不 得已把它们逐个挖出来,赫然看见它们的根。它们和我们心血相连的根已经全变黑 了,有一个甚至夸张到就要发霉了。 我们的园艺之功在那一次受到空前的打击。 后来,我们院子里的菜园先是被改成不规则的道路,再后来又被改成花坛,种 了很多塔松。现在的早上,听说有很多人到松树底下去做深呼吸。母亲也去,母亲 最近几年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气功,常常送钱到石家庄他们的“气功大本营”去。 去年回北京,有个晴天,见到母亲仍旧拎了个塑料袋和另外一个老太太伙伴准 备出门挖野菜,我就好奇地问她:“还能找到蚂蚁菜吗?”母亲迟疑起来:“好久 没有见过了。”她们那次不是去挖蚂蚁菜,她说了她们要去挖的那种野菜的名字, 但我没能记住。 前年的时候我知道北京已经开始时兴吃各种野菜,就像后来流行吃各种虫子一 样,一进入大小餐厅,无数野菜类品种齐入眼帘。那么,母亲和她老太太伙伴的野 菜之旅就反而成为一个时髦的雅嗜。 北京的野菜席中是没有蚂蚁菜的,大概因为这种东西实在不算珍奇吧。有时候 想,如果北京有哪家餐厅卖出蚂蚁菜,一定应该让我知道,我会像树根一样成为盘 桓在那里的不散之客,直到吃酸了牙齿。 到美国第三年的时候,有天,我在朋友家门前的公共运动场走动。那天才刚下 过雨,空气和天空都有些潮湿,场地上有人在遛狗,人和狗走到远处就变得朦朦胧 胧。 偶然一低头, 我一下子看见脚边的杂草里,有一株蛮横粗壮的蚂蚁菜,心里 “嘭嘭”地跳了两下,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那时候我正非常想家,怀念亲情,曾经和一个台湾朋友说,如果“我现在回中 国去,飞机飞到北京,一下子停在机场,踏上我的国家我的土地,我的腿一定站不 住”。我的那位台湾朋友叫做翁世元,当时他已经在美国十多年了,进出台湾和去 外州度趟长假一样平常,他看着我,眼睛迟迟疑疑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的 他已经在北京搞实业很多年了,也出入长安俱乐部,也陪朋友去望京新城看房子。 他位在纽约长岛的家里总是没人,北京,反倒是成为他的家了。 思念让我有点丧心病狂,我才知道,所谓的思乡之病,是有的。因此,猛然看 到地上枝蔓横长的蚂蚁菜,红梗绿叶,和家乡的同样壮硕,这让我泪如泉涌。 那一天,蹲在温暖潮湿的地上,我哭了个够。 电话里,把这个发现告诉远在北京的母亲,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因为蚂蚁菜的出现,那一段时间里我成为这个朋友家的常客,有时甚至独自开 车而往,根本不惊动朋友,每去必备塑料袋之类,到了草坪上,蹲下就挖。那一阵 子,真吃了不少这菜,感觉中自己一下子成为精神上的富人,家乡野菜的簇拥好像 故里感受的弥漫,人似乎已经回了家,回了从美国东西两向都可一走。总能到达的 我远远的北京之家。 自然,炒蚂蚁菜,我的厨房不似母亲的,厨艺也不似母亲的。依母亲的做派摆 放调料,结果永远差强人意,不是过熟烂,就是过生涩。 这么吃了总也有四五个星期,我的身上开始出现不期然的异样,每天到晚间, 就会出现很多疹块。这种疹块开始是颗粒而生,自己看着都触目惊心。疹块后来由 颗粒状发展到连成一片,红红的一层,奇痒。有时候夜里也会被它们痒醒,夜半起 身,胡乱处理之后,常常坐床沿上思想,觉得恐慌和纳闷。 当时分析过很多导致过敏的原因,分析过甚至包括工作压力在内所有挨得到边 的不协调事项。最后,我猜测这一定是蚂蚁菜的遗留了。我想也可能是农药,也可 能是水土,也可能我吃的这一种蚂蚁菜根本就不是家乡的那一种。这种事在打回家 的电话里没敢跟母亲再说,因为这已经是祸不假,连带别人也受惊吓,就不厚道。 也不忍心把她眼中的蚂蚁菜弄得面目全非。 为这,不得不频繁地出入美国药铺。 一向,我的皮肤从没毛病,更年轻的时候甚至自以为绝对属于“水滑”的那种。 这一吓,实在是大吃一惊。也是在这前后我才知道这种皮肤过敏的毛病在美国算是 常见病,买药平常到完全用不着医生处方,到任何一个备有初级医药的商店里就能 买到相关药品。 对于过敏,从这之后,我吃过各种类型的药们,有胶囊的,也有片制的。我那 一段就快成为疹科里的“久病之医”了。 心里心外,有时深深细想,这就是家乡给我的一个呼唤和提醒吗?或者母亲又 吃螺丝没人陪伴? 竟然是这种方式。 想到此,又痒。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