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出门去上海上大学的那一年,母亲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给了我。那些年,“衣 服”这词对中国人而言还郑重得可以。我临走的那一阵,母亲打开她多年未动的衣 箱,为我一一操持。她的那些衣服件件质地考究,浸满了樟脑的味道,有些衣服甚 至是她在婚前收下的我父亲早年的“贡品”。后来在上海的几年日子里,不知有过 多少人撮捏着我身上的这些来自母亲衣箱的稀罕,喷喷赞叹。 母亲自那年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内,身边只剩下了几件仅供换洗的旧衣。 上大学那年,我就这么装着这个衣箱去出远门,手里就像拎着母亲全部的青春。 那时年纪实在太小,并没有意识到我0正在把这个女人所有可拿走的美丽悉数掳走。 告别时,我看见这个女人看着我哭了,我知道她不是舍不得自己握在我手中的美丽。 我知道,有了我之后,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美丽。 或者因为她早已把我看成她美丽的延续。 母亲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生性好胜,性情骄纵,加上她比我父亲小很多岁。 因此,母亲一直是家中举手投足的重心。我们所住的大院里的大人们常常对我说, 你无论怎么长,也长不过你妈妈年轻时候。大人们说,那时候,我母亲出现在这个 严肃的军队大院中就像一个美丽的小中学生。她是江浙人,相貌和口音自是占尽灵 秀。 我很小的时候,冬天里如果上街,母亲总是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中,然后揣进 她的裤袋中,她身上那种温温的热气幽幽地从她的手上传到我的脚底。多少年后, 这种感觉仍旧像是一面小镜,清晰异常地让我记住过去傍在她身边走过的寒冷日子。 生我的时候母亲才二十出头,我和她都是AB血型,脾气相仿。不同的是我比她 更加刚烈,我懂事时母亲也不过是三十中旬的年纪,还是个大孩子。自我懂事之后, 我们就成为一对冤家,一语不和就是一通大不高兴。 年少时我常为母亲的年纪过于年轻而在同学面前自卑不已,母亲那时也不大懂 得退让,可能真是为年轻所累。那时候我和她一吵起来就竭尽全力,我性情刚愎的 毛病可能也就是在那时锻造出来的。每次吵完,我总是气呼呼地等待母亲主动向我 示和。事实上,我和她之间这种僵持的局面从来没有延续超过一天。母亲这辈子从 来没有把我的名字连名带姓地一起念过,哪怕是在和我最激烈的争吵中。每次在这 种时候听到她怒冲冲地叫我的乳名,我总感觉她是在和我开一个严肃的玩笑。母亲 当年常说:如果你能稍微顺着我的意思说话,哪怕是在骗我,我也会高兴的。那时 我梗梗地曾经向她直说:我绝不这样。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亲其实已经退守到自己最后的防线了,可惜我知道得太 晚太晚。 有一回暴吵之中,觉得她被气得可能在流泪,推开她的屋门时,看见她竟一边 和我吵一边正为我拆洗一条我坚持要将裤腿收窄的裤子。 小时候家里并不十分宽裕,记得她曾经给过我许多我坚持一要的允诺,但是后 来总有许多不能兑现,我就常常因此而大不高兴。从那时至今,我都是一个十分坚 持的人,要预感,也要完成。对于我的坚持,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有多为难。有一天 说急了,我听见母亲终于绵绵地告诉我:“我能的话,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给 你。” 那个年代的大人应该有许多烦心事的,时至今日等我也做起“大人”时,这感 觉深刻至极,回想起早年和母亲的诸多搅局,殊为惭愧。 自小到大我都是在母亲的要求下长大的,我虽是她的一个对手,却也是她意志 之下最完整的一尊雕塑,我先是被她要求学拉小提琴,后是由她代为选择上了理工 科大学,前者耗干净了我绝大部分的童年时光,后者险些要走我的整个后半辈子。 在家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早上,母亲都会在路过我的房门时无声地停下来,看 着我慢慢穿衣。我想,她对我的盘算就是在这时滋生的吧。 我才上小学未几,母亲就找来提琴老师让我学琴,记得我的那把琴虽是最便宜 的牌子,但钱数却是母亲整个月的工资额。那时学校中已经不怎么发布课后作业了, 我的业余时间就几乎全部拿捏在母亲手中。她那时着实有点走火入魔,非但要求她 在家的时候我必须时时拉琴不止,而且每次她下班回家,如果在大院附近看到院里 的其他随便什么人,还会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出门时,听见我女儿在拉琴吗? 提琴练习的过程是艰苦而且枯燥卓绝的,过来人其实都知道,枉费了母亲的好 大一番苦心。我对此,从来没有发生过兴趣。后来我就开始把我要看的小说逐本放 在谱架上,每天拉些不用劳神的音阶之类,行边拉边看之实。记不得有多少现在对 我来说百无一用的当年小说,就是在我那时的谱架子上被我鬼祟读完的。 自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父母把所有的一切都承担下来,练琴和上 高中之后复习功课考大学是我过往全部的生活重点。每次,当我稍有喘息,母亲就 会烦琐地冲上前来予以提示:“你可知道,现在正是大好时光?”从那时到今时今 刻的多少年来,母亲“大好时光”这四个字一直让我的生活节奏充满了迫切,哪怕 是在离开母亲多年后到美国谋生,也常常每个早上才刚睁眼,心情就惶惶起来。 在美国多少年来的日常之中,我总是有书随身,一有空闲,绝不想发呆。常有 生朋友笑我如此抓紧,说竟不知是真是假。每到这时我都觉得自己断是完全说不出 所以然的,因为这其实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习惯,我心底的所有真实,只有母 亲知道。 我说不清母亲给我生命中注入的究竟是怎么样的骨血但是等我真正成人后,我 才明白“悔恨”这种东西只是生活的渺小补白,远不能淘洗遗憾,所以每想起母亲, 就总有一种:偿还的冲动。因为我绝对知道,母亲对我,已是穷其所能。 母亲爱哭,和她告别或者相聚,都是一种“刑罚”。大前年之前,当我外出多 年一直没能回家时,母亲最是不能接我的电话,一张口,满口哭腔。 前年从美国回家,在北京机场一眼就看见她违规站在隔开众人的铁栅之内的身 影。外出五年的我一把和她抱在一走在那一瞬我惊讶地发现,母亲竟是这么矮小, 已经有很多很的白发,她在我的怀中身材尚不及我的肩头,她软软地散发着我熟悉 的那种淡淡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们一同体验历经了无数以往的真实重逢,一同泪流满面。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