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地震 洛杉矶是个十分多地震的地方,在很多早上,我常常会被轻微的摇动摇醒。最 初的那一次,让我实在吃惊不小。那次是在一个中午,我们的办公室忽然地就有了 让我感觉久违了的摇动,这种摇动是让人具有悬浮感的那一大类,没有托举大地的 大手笔,断不会制造这种气魄。 这个时候我十分惊慌,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确定的,那就是我到底是该飞快 地跑下楼还是该迅速找一个坚实的桌子钻进去?这个念头说起来转瞬即逝,但在当 时却漫长得让我周身出满冷汗。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北京经历过唐山大地震,那次经历让我终身难忘。那一次的 震动就是这种悬浮之摇,它第一次让我觉得人之于自然的无力,觉得人其实是那么 脆弱的一群。人为自己建造了许多。但是,一个“震动”就可以让这些无数代人的 苦心几秒钟内烟消云散。这种相对脆弱的感觉我觉得基本上可以简略归纳成蚂蚁之 于我,或者地球之于太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就什么都算不上。 唐山地震波及北京的前后十几秒钟,我大叫着“爸妈”,才一打开我的房门, 就看见我瘦瘦的哥哥已经窜到我父母的卧房门口,他的人整个身子都必须抵住墙壁 才能站稳,他的手在摇动的节奏中正试图打开父母的房门。这晃动的一幕一直让我 铭记不忘,行文走笔到现在这个时刻。在洛杉矶的桌边回忆以往,那时的场景仍清 晰异常。 我至今觉得那时的他的确很棒,这样的时刻,小小的他最先想到的是冲去找父 母。地震过后时隔多月,在一次瘦小女孩们玩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到我的某一伙伴 说,她拥有八口之家的家中最先冲下楼的是她大哥,她说他大哥冲下楼来的速度之 快,甚至看到了“地光”。 也是在唐山地震之后我才和全北京的市民增长了一些地震知识,比如说地光。 据说此光就是在地震发生最初出现的大规模光亮。“要知道,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地 光的。”有着身手敏捷大哥的这位女孩一直地赞叹和说。 我在她还没有说完这些话时就插进去问她:“那你的父母呢?”她说:“他们 是我家动作最慢的人,你以为他们会冲在第几?”我这个伙伴大我一岁,她的大哥 当时已是标准男人,和他相比,我哥哥什么都算不上。 那次地震后,我们院子里的所有大人、小孩一起睡到了院中央通往食堂的主要 大道上,警卫连的战士们用巨大的帆布为所有人搭盖了一个硕大的遮蔽之棚。 我看见当时正追求我哥哥的一个同院女孩的全家就睡在我家旁边,我们两家中 间只隔着一个板凳。地震前很多个晚上,她总是在夜色的隐蔽下和另外两个女孩一 起到我家我哥哥画的素描前评说一番。但是这时这女孩一直一言不发,泥胎木雕般 地坐在暗处。 我家的“地方”里有一个平素院里用来做些扳金活儿的木床子,可能是碍于那 个女孩子的原因,我哥哥死也不肯直挺挺地睡到那个木床子上去。他一直坐在冒死 从家里拖出来的藤椅中,盖着一个军大衣,脸色菜绿。 院子里的大人把这个临时居所叫做“巴黎公社”。 那时,院子里的家属们不断告诫自己的孩子,说是北京分分秒秒都还会有大余 震,这些耳提面命的警告闹得谁也不敢接近和我们日夜相处了多年的那些灰灰的小 楼。我的猫当时也被抱下楼来,和我们惊惶失措地呆在一起。 那些难忘的日子里,大家都变得有些麻木,我已经记不起来那些日子里我们是 否还去上过学? 父亲在那一段时间里曾经亲自去过唐山,回来后,他告诉我们很多抢险中发生 的奇奇怪怪事情,也告诉我们唐山城里的尸臭。 再往后,北京居民开始试探着慢慢回家住了,在此之后大约一两年中,父母亲 一直喝令我们必须在自己房间的坚硬家具下放置水和食物,尤其是水。院子里有个 把鼻涕还没有擦干净的小孩就像是人体营养权威一般地发布说法:人如果没有食物 能够活三个星期,但是人如果没有水的话只能活两天。 那个年代虽然终于在战战兢兢中被大家一起度过,但那个年代的痕迹却一直残 留迄今。从那时起,我就很怕听见不明不白的“隆隆”之声,也怕猛然而起的人声, 我甚至常常在梦中听见有人大喊“地震啦”。与我相仿,北京人也多少都染上了地 震恐惧症,我们院子里的人家更是如此。有几次,很远的路边过了重型车辆,或者 某家人家紧密地送客声音都让我和与我比邻的邻居屏息宁神地随时准备爆发,也就 是一冲而出。常常恰恰就在大家把心提升到喉咙口的最后一秒,这种“警报”猛地 才被省悟过来。 我家住在三楼,我时常就想,如果再次地震,其实最堪担忧的是住在二楼和一 楼的人家,因为他们必须承受我家家具和人口的重载。由我家直下而去的一楼,住 着有着两兄弟的整洁家庭,那两兄弟在当年的我眼里非常迷人,他们均已具备成年 的绝对光环,喉结突出、两腮飞红,他们喘息的声音让我为自己身材的干瘪而自惭 形秽。因为他们,我每次回家上下楼梯的时候因此就会时常制造出一些不该出现的 轰鸣,希望能够和他们之中的一个猛地撞见。我甚至觉得每当我进入楼门的时候, 他们一定会在自家的窗前对我施加静静的注视。 我实在不希望我家的家具到时候会全部加砸在他家之上。因此,每次上楼,走 过他家时,总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的抱歉和负疚。 写到此时,努力地怎么也想不出他们的名字,记忆中有的,只是他们的气息和 我单方假定的注视。 我童年黯淡生涯,这一程算是一个大单项。 北京人因此修造了很多可以暂时居住的抗震棚。北京的抗震棚后来竟成为不少 人家改善家庭居住环境得天独厚的一个理由。那往后及至我半成年的日子里,我发 现我去很多朋友家玩其实就是去他家的抗震棚玩。很多男女孩子抢先把家里的抗震 棚霸占下来住进去,以便能够应付那个年龄的各种需要。这种棚子也锁门,也防盗。 渐渐地,防震棚又潜移默化地成为北京不少民居中的小厨房,列入政府喝令拆 除的违章建筑之首。但北京的抗震棚建筑早已和平民建筑构成情同血肉的联结,这 喝令就成为一个软鞭子,很难打痛人。 一个地震,成就一种建筑文化,源远流长,旷日持久。 闭上眼,情景就像在昨天。 加州房子从原理上来说一概是应该能够防震的,因此在洛杉矶,无论你看到规 模宏大到什么样的房屋,从原理上来说,它们一概是木质结构。在纽约买房习惯了 一提就问人家说是“砖石结构”还是“木质结构”?到加州来之后,在这方面一概 没有得挑。 我也无数次看见过加州人盖房,那实在让人感觉不够严肃。 加州人盖房,所有墙壁一概用食指厚的木板结合而成,门窗接缝部分用中国人 看来类似油毡的东西钉住,如果不是后来外墙和内里修缮得美仑美奂,实在和中国 的防震棚非常类同。说得难听点,这种玩艺,有点气力的男人,一拳就可以把墙从 里到外打个大洞。美国时常传出某某处某某人因为擦枪不慎走火而打中邻居孩子脑 袋正中的消息,相信仅仅用手指厚的木板造屋糊墙是协助这种恶案完成的重要原因。 第一次看见这么个造房法,真的觉得没有胆量进去一住。有时候离家锁门时, 也觉得这种举动实在是自欺欺人的把戏,防的一般是雅贼,其实雅贼防了也愧对了 一个“雅”。 在美国西部做贼,知事的人,一个拳头就能打天下。 感觉归感觉,真正该住的时候,只能用“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安慰自己。加州 有些小有银钱的人时常爱自己买上一块土地来动手造屋,说是图个样样称心,我却 觉得这其实是在给自己的神经下绊。换上我,我会觉得这样眼睁睁地坐看这些“木 板过程”,是眼睁睁地对自己的生命感觉“凌迟”。 加州房屋的地震保险也是经过九曲十八回波折的,这项保险其实在其它州绝对 是居民不屑一顾的,但是在加州,它显得非常关键。1994年洛杉矶北岭地震后,不 少保险公司嚷叫着说是几乎被理赔破产了。后来,保费或者提高或者悬挂,事情就 搁置下来。 这事情不能细想,几乎月月都有大小地震的地方,千万栋房屋竟然没有地震保 险,那情形无异于明知是个火山,却偏要在山顶睡觉。 大家都这样,就都这样了。 我的房子也没有买地震保险,不为别的,只因为听说地震保险的价钱已经涨得 不像话了,就不想去找这个麻烦。实际情形是我甚至连问价格也没有兴趣去问。我 也想过了,大地震一来,房子一倒全倒,城市成了一片平地时,谁来叫真儿谁不够 意思。 1994年洛杉矶北岭大地震的震级印象中是6.8级,对震中当地的房屋小有破坏, 但是离“毁坏” 的概念还有相当距离。 联邦政府当时给每一个房屋的屋主补助了 3900美金用于修缮房屋,而对于属于租住户的,政府则发给相当于18个月的房租费 用。 上述费用全部白给,不用上税。我的一个住在那里的苦主朋友说他的房子虽然 也有一些受损,他也拿到了政府的钱,但他还是把这些钱“吃花掉了”。 当然,即使有不上税的钱白来也不愿意当一次身居震中的人。好在加州的地震 给我和我周遭朋友的震撼已经淡然,对地震这事,我们已经渐渐学会习以为常。我 们甚至时常不庄重到早上的时候会为昨夜是不是又地震了的事情嘻哈打赌,打赌没 有权威的时候就打电话问在电台工作的朋友,让朋友查找早晨的电讯快稿。 我有时能赢,有时不能赢。 我说过,加州的地震和北京的相当相像,都是给人那种让人身心悬浮一空的感 觉。这种感觉毫无先兆地一来就来了,很多小震被一般的官方说法解释为是“1992 年蓝德丝地震的余震”。而且这种余震几年来的次数之多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竟然多达六万多次。 加州地震的到来时间通常是在早上,我感觉到的很多次都是在早上天还尚黑的 时候,这种时候,我通常看不清挂在墙上的挂钟,总说是要为此去买一个有斗大字 体的发光电子钟,那样的话我就能准确地和朋友在第二天早上打赌了,也方便打电 话去问在电台工作的朋友。可是每次当我顺便拐进商店,才刚站在电器柜台前就觉 得没有必要了。这样周而复始地,最后连我自己也闹不清买钟这事到底重要不重要 了。 如果说加州地震和北京地震给我的感觉有差别的话,那就是加州地震的悬浮感 比较小,摆动稍见紧凑,没有人用中文喊“地震啦”,黑暗中甚至没有人有任何动 静,城市在危急中松弛着。 久了,我也松弛下来,松弛得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东西抱持一种考研的姿态。 地震来时,我甚至连睡姿都不做转换,我就那么沉沉地呆着,看着周围万物在宇宙 的制约下瑟瑟发抖。 这个时候通常是我思索人生的时刻,有这么个频繁而来的天灾要面对,而起床 之后又有无数难于玉测的人世需要应付,这让我觉得做人之苦,实不堪言。 就嘿嘿冷笑。 又翻身睡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