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墨边界 美国和墨西哥比邻,两国间就有边界。 美墨边界是一个去处,去过的人几乎全都感慨无穷。我去过一次,也感慨无穷。 从美墨边界回来的很多天后,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一直不能恢复如昨,脑海中的某个 空间里常常涌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就是那种让人心神安宁而又有如虎走狼奔一般的 空白,非常纯净和杂乱。这种奇特的空白一直跟随了我很多天才渐渐污污浊浊地现 出色彩。 钻出这个空白的包围,我觉得自己很不简单,反观这整个的顺序,甚至觉得自 己的身心都随同有些变了。 美墨边界之简易,和我领会的边界概念完全不一样。 我去美墨边界的时候是初春,我去的是美国圣地亚哥市和墨西哥边界城市提华 那交界的那个边界。那个边界非常著名,使得很多加州人一提到墨西哥边界,第一 个想起的就是这个地方。 这个边界的状况看上去相当松懈,从美入墨的任何车辆似乎都可以秉直穿行。 我自己因为没有乘车过界,就也不知道车辆方面的通行细节。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平 常得实在和美国境内的任何一个高速公路交汇口一样,唯一有些异样的就是车流上 方的人行栏墙上有用红、白、绿三色写着的“MEXICO”(墨西哥)几个英文字母。 这个平常的字迹要提醒人们的是“出国”这样一个大概念。 我去墨西哥的时候,是趁着去圣地亚哥水上乐园游玩的时候一并去的,刚从美 国这边欢腾的乐园中出来,一惊一乍地奔向这样一个目标,人在心情上有些转不过 来。早知道墨西哥是一个贫穷的国家,也当然在一路上没有抱持任何展望繁华的期 望,但是后来的墨西哥现实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听说美国的车辆保险到墨西哥就理所当然地会失效,我们一行人就在美国一方 的最后一个停车场把车停进去。虽说是最后一道关口,但是停车场要价还好,一天 的停车费用大约不到十美元。为我们开车的朋友是个江湖之人,早就来过这里,他 在下车的时候,独自阴沉着脸把车子的方向盘用锁庄重锁好。看着他做这些动作, 我觉得空气开始有些沉沉的,他在沉沉的空气中说他“在这种地方,什么都得防备”。 在纽约,停车后锁住方向盘这件事几乎和人要吃饭一样平常。记得在纽约的日 子里,很多爱疯的青年人喜欢在自己的车子里装备稍有质量的音响设备,因为这个 原因,每天,你都能看到街上走动着手里拎着自己车内小型音响的青年人。我的一 个朋友就是这些“拎音响”族的一个,周末和他相约吃饭,看见他一落座最先要做 的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音响安顿好,就常常想问他“你究竟有没有比较过听音响和 拎音响之间哪一个更麻烦?” 常常还想问他为什么不一省百省? 他一直没省,大约,在纽约的地面上,拎个汽车音响出门竟也算是个时髦吧。 就好像当年我们的父亲们穿中山装的时候多爱在上衣最上面的口袋上别一至两根钢 笔一样。 在洛杉矶,安全方面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险要,非但音响鲜少听说有人偷窃,在 很多地区人们甚至可以整夜不锁车,更不要说追加方向盘锁了。很多次我曾经因为 匆忙的关系真的忘记了锁车,多少次得到的都是风平浪静的结局,因此,停车后锁 住方向盘这事我几乎忘了。今天,在美墨边界,在这个美国境内最后一个停车场, 我和它,撞了个满怀。 朋友用手指着我们停车位置后面的铁板隔墙说:那面,就是墨西哥。 大家的心情被他这一锁和一说都弄得陡然郑重起来。 走车路由美国去墨西哥,经过的是我提到过的那个印有国名的天桥底下;弃车 行走的人,要过的却是一个由三五层铁栅栏活动门设成的、不可回复的隔阻之区。 我们一行人拉杂地往隔阻之区走,大家都变得有些无话。铁栅的铁有些锈锈的 样子,黄黄的外漆有些许斑驳。曾经来过这里的朋友在第二道铁栅入口处告诉同行 的我们:这个铁栅一过,你就到了墨西哥了。他当时的说法其实没那么柔软,他的 原话是说:“过了这个门,你就再不能回美国来了。” 听了这话,大家猛地停下脚步,各自伸手到自己的深处去摸护照,看看是不是 已经放置妥当。扭头看公路,公路正中也有一个大大的交通标识牌子说是“可以做 回旋转弯回美国”。有一个短暂的时候,大家有些面面相觑。 大家最后还是鱼贯过了这个门。 才一过这个门,心口就有些沉,迎面先看见一个家当全在一辆手推车上的肮脏 老人倚在不远的一个栅栏边角等待奇迹,然后又看见在标有“墨西哥海关”字样的 窄小房间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墨西哥青年人正在阳光下“啪啪”作响地剪指甲,再 往后,是一连串的无人理睬。整个边界有很多类似“墨西哥海关”模样的小屋,但 里面无一例外地空无一人。有的甚至也没有办公设备,往来的人走过这个边界,就 好像走过任何一处破败的废弃住宅。 为这一连串最先的遭遇,大家私下里地就有了一些想法,觉得这个国家的内里, 不萧条,也难。 境那边,果然有很多异感,才走过一个街区就看见无数蓬头小孩和女人坐在地 上向过路的人伸出形形色色的纸盒子要钱。这些人沿着各种可以一坐的地方,铺排 满了,像一条条绊索,骚扰你的视线和神经。随你走到任何一处,都能看到这样的 孩子和女人。 墨西哥的路面很脏,有许多一望便知的美国游客穿梭往来,穿着亮丽的美国游 客和遍地的墨西哥脏孩子形成巨大差别,这让你觉得生命不公。 穿过脏孩子们后是无数出售纪念品的店铺,店招大部分西班牙文和英文交错密 布。偶尔,在店铺中间会夹杂个把吃饭的去处,这些吃饭的去处非常民族也非常昏 暗。桌子多半是胡乱支起的,桌面多半是随便擦过的,店东多半儿步抢上前来把挤 放在一个铁棍上的肉削下一块,胡乱挤上点芥茉之类就塞给你说:“朋友你可以吃, 你可以吃了”。 沿着这个边境城市的主要大道往墨西哥内里行走的时候,看见几乎每一个街角 都有一匹斑马拉着华丽之车站在险要地方面人而立,它们的主人手操日本相机役忙 碌地招呼过往游人交钱照相。墨西哥人不负热情传说,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店面外也 有三五成群的男人在街边对所有过来的人流露热情,遇到没趣时,他们也不没趣, 拍着你的肩膀道一声“兄弟保重”。 走过斑马身旁时,我真的曾经想照上一张有民俗情调的照片,当我几乎已经站 到日本相机的下面时却被同行的过来人一把拉住:“你难道没看清楚那些斑马全是 毛驴染的?” 惊讶不已地走近细看,但见“斑马”的颜色的确有些粗拉,而且色彩也确实不 自然,就犹疑着走开。 “马夫”绝对好脾气,并不因此沮丧,把热情又一股脑地投送给下一个有可能 喜欢“民俗”的路人。 在这些主要街道的主要地段上,也有堂皇一些的饭店,不算太脏也不算太马虎, 但是打眼望去,内里却一概昏暗,除了厅堂永远回旋着震耳欲聋的南美音乐之外, 它们大都和美国本土上的饭馆一个格调。比如说拿过他们的莱单,看到菜单上的第 一道莱就是“纽约牛排”,牛排是纽约式的,价钱也是纽约式的;比如说吃客们身 后的大电视里周而复始地持续放映着美国篮球队的比赛实况,麦克乔丹和皮蓬这类 人的黑黑嘴脸一下子充满银幕时,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疑惑;比如说店内几乎所有 服务生走过来走过去全是用流利英文张罗,身处这种款待中,觉得实在难得,这在 别处“国外”,还真少有。 可我如果要吃“纽约牛排”还用得着到墨西哥来吗? 提华那主要商业街临街的店内也有些卖国际高档化妆品的亮堂门脸,内里装潢 也考究,所售货品和品牌也和美国的那些一模一样,但让人看不懂的是不知道为什 么这里的所有化妆品全部用一个个塑料纸热包装封好,一买就必须买了不得的整个 一大套。 看着满街寻找生机的墨西哥人,我慢慢想起在洛杉矶几乎天天能看到的墨西哥 劳工在市内大型商场的停车场内等候雇主前来挑选的情景,这情景真的是洛杉矶几 乎人人尽知的灰色交易。那些男人几乎个个精壮,孔武有力,有时候你的车在他们 附近稍做停留,他们也会以为一天的饭钱这下子算是有了着落,冲着你立即就问: “你需要一个人干活还是四个人?” 他们的女人中有很多人是留在家里的,她们多数人身材肥胖,要照看一个比一 个更多的孩子。我时常能看到精瘦的中国男人驾着豪华的车辆到那里和她们的男人 们洽价,这样的时刻我心里总有些难言的梗塞,说不清为什么。这就是墨西哥。 此时其实正是美墨加三国的北美贸易协定签订三两年之后,原本我对这个协议 抱持绝对好感,认为其起意绝顶聪明。但是真的把墨西哥放在眼前之后,我不由得 滋生出对这个协议两相矛盾的看法,一个是觉得拟这个协议的人一定到过我所到的 这条街。因为,这里劳力过剩的状况已经明显到几乎就明摆在鼻子底下,利用这些 闲置的资源,实在是两好之事;另一是觉得这协议实施之后其实可算是效果不彰, 如果大型边境城市都仍不能解决劳力过剩的问题,这协议可能仍旧有必要做尽一步 的落实。须知提华那市离洛杉矶也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而在洛杉矶,仍旧有 无数简单制造业在相对昂贵的美国人工环境下辛苦生产,用两个小时车程这个数字 去和在美国境内使用相对昂贵劳力比,实在秤往一头沉。 往回走的路上,偶然看见一个路口有正装卸斑马马鞍的墨西哥人在忙碌,马鞍 才一挪开,我赫然看见鞍下的“斑马”脊背上一派灰毛拉杂,顿时为自己刚才的及 时走避额手称庆。 回经美国边防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下半截,美方的边防过关位置是在我们过 来墨西哥边境的马路对面,早有大批人等排列成队,等候过关。我们逐一通过边防 的时候,觉得美国移民局设立在侧的盘查官员实在是个个火眼金睛。他看着你,眼 神严密得就像一部测谎器,而嘴里仍不停地在和你聊天气,很人情地疏而不漏。 这一行心绪杂乱,好在我在边境附近的一个墨西哥商店内看到了不少我喜欢的 本色陶泥装饰,价钱虽然是用美金标注,数字却不那么美国,因此满心欢喜地买下 不少。这些物件后来大部分被用在办公室的装饰上,引得往来的同好陆续纠缠问了 个仔细。这也算对我这趟边界之行难言心境的一个遮盖吧。 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返回头,同行人中,一直有人摇头,挑剔着连说“怎 么咫尺之隔就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话语意昭然,概括的是我们最初的不安和最后的感慨。 清明的世界当然需要挑剔。 人生而未知的未来,面临的,不幸竟也全是挑剔。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