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樱桃 在美国这么多年,几乎每年的一个固定节目就是在六月的时候去乡下摘樱桃。 这个节目是我的一个最爱,从烟尘弥杂的城里日子一下子冲到乡间的樱桃树下, 面对植物纯粹而平静的绿色生命,有很多千奇百怪的念头,看着这些绿色的植物不 动声色地展示色彩和生命的机理,联想起自己忙碌而不成功的人生,总是惭愧。 樱桃庄园的主人一般当然是农民,美东美西都有大片这种樱桃庄园之家,有的 甚至就位在离我周遭的所谓城里不到半小时车程的地方。 农民一向是淳朴的,美国的农民一般也囿于这种说法不能例外。他们的“不能 例外”其实是非常天方夜谭的,比如,我所谓的城里人注乡下“采摘樱桃”,含义 是农民们不收取任何费用让任何乐意一去的人到他们的樱桃园随便揪食果实,甚至 还可以向他们借梯子登高而采。樱桃农对来人的唯一要求不过是如果你需要的话临 走的时候可以采摘下所需份量的樱桃向他们购买,当然,这样买到的樱桃,价钱自 然比城里便宜不少。 多少年来都非常感念美国的樱桃农民给予我的这佯一种近乎天方夜谭般的机会, 感念他们展示出自己令人不敢置信的淳朴。 我说过,我的这个六月习惯是从还在纽约的时候就积累起来的。写此文前,曾 经静坐在案前回想有关的过去,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在纽约时去采摘樱桃的细 节。比如去的地方和摘的情景,凡此种种都已不复记忆。只记得那时的六月里,朋 友中总是有隔三差五去乡下摘樱桃的,一回来,就带着圣诞老人著名的馈赠微笑类 的微笑向未去的朋友分赠成果。 每年,我都是这种节目的积极组织者,未到日子的时候,先就和所有投契的朋 友相约开了。 我相信我们这样呼啸而去对樱桃农民来说也算是两全其美。比如,这样一来他 们就可以省略了雇人采摘和果实装箱运输的费用。城里来人一到,三五道农业工序 直接地就被省略了。 六月其实也是美国很多其他果实成熟的时候,比如橘子和草莓之类的,但我一 直心无旁骛,专情于樱桃。其实说是专情,倒也未必,因为我在心里盘算一秒钟之 后就能明白,采摘草毒,只要吃到一个偏酸的货色就可能把牙全弄倒了;采摘橘子, 站在橘子树下我的食量可能仅仅是一义二分之一。这么着,倒可能冤费了路上的汽 油钱以及自己和他人的满怀期望。看来,城里人到底比农民会计算。 写到这里,猛地又想起了在纽约的一次采樱桃行动来,人的记忆原来也是时隐 时现的。 那次是和好朋友画家张红年父女两人同去,记得那天张的小小女儿然然特意穿 的是一条肥大的裤子,有特点的是其裤兜之深令人发指。看到这样的裤子,旁人不 免嘻嘻地笑出声来。那次后来真的登高走低,摘得不亦乐乎,据张的形容是:真好 比猪八戒掉到泔水缸里一样。晚到的一个朋友寻找我们,偌大的樱桃园中据说他竟 然是寻声而来的,说是“远在樱桃园门口就能听见你们占足了便宜的笑声”。 我的这种来自樱桃的欢乐延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延续到1997年。 这年的这个6月, 在樱桃的事情上,我过得有点失望。这个年份,看来是一个 属于觉醒的年份,不光是美国经济开始强劲抬头,美国的樱桃农民自这一年起也开 始不好说话了。 进入6月, 闲在城里久久无事的朋友门果然又处处在谈说樱桃,我也一如既往 地开始寻找前往采摘的各种资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曾前往洛杉矶邻近的各处庄 园,但是处处碰壁地被告知说因为恰逢樱桃小年,欠收的原因使得农庄不接待任何 采摘来人。 一个天然的理由,让我整个一年对这个拒绝有些耿耿的。但是,那一年虽然被 说成欠收,还是有很多地方举行了大型的“樱桃节”。这节目大约是农民协会之类 的团体举办的,规模非常“地方”。农民们搭了几个台子,支了几个游乐摊位就像 漠像样地收取门票把事情办了。 我就曾经在悻悻之下参加了去年某处的这样一个 “节”,烈日之下无从规避,我草草地买下一个插在后院用的木头卡通,就怏怏而 返。 1997年的6月当我看到许多关于各处樱桃园丰收的消息公告时,觉得有些幸福, 至少,这一年绝不再会是樱桃小年。反复看过各种樱桃农场资料简介之后,我觉得 应该去离我家只有几十英里路程的“樱桃谷”。为这么个理由这么前往仍旧让我感 动,这么多年了,这么多次了,每次回到这个季节,我一定会感动,不为别的,单 单为农民的宽厚。 同车而往的朋友中有一个高高的大汉,一路上,这大汉开车,我和其余的同行 人遐想,各得其所。 这樱桃谷看上去是一个“半文半白”的地方,有很多介乎城乡边缘的建筑和特 征。因为正是季节,我们刚一进入这个地方,就看见有很多木牌在各种路口大画箭 头之类指向各个可以采摘樱桃的地方。 这些可以采摘的地方是一些有心的农民拦起的樱桃果园,箭头东西南北地反复 大指,进入镇上的车子就跟着顺指而往,这样的走法真的让我再一次体会了“信息 就是金钱”的说法,没了这些制作毫无工艺可言的箭头,我们立即会从“城里人” 蜕变为“迷路者”。 在这个循箭头寻找的过程中,一切还都是美好如初的,但也就是在这之后大约 十几分钟后,我们的心情全不那么好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农民终于觉醒了。等我们真的到了樱桃园的时候才知道这 世界已经没有过去了,农民一旦明白过来势不可挡。 觉醒了的樱桃农开始真的行动了,比如,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樱桃园就遇见了这 样的要求:每一个进入樱桃园的人必须缴纳七元五角入园费用,在这个七元五角的 基础上,你可以像往年一样进园随摘随吃,走的时候,果园方面会给你三磅“免费” 樱桃,剩下的必须按照两元五角一磅的价钱购买。 走近这家收费的园中认真看时,才知道这里之所以自命金贵,是因为他家并不 是一个真正的樱桃农,这家的主人不过是一位在自家前院栽种了数十颗樱桃树的爱 树之人。 我们下车的时候,正巧遇见一个东欧移民模样的老年妇女在和樱桃园主大声吵 架,她身边堆满了她儿女子孙模样的人和一大牛皮纸袋樱桃,相信这是这妇女一家 齐心协力的一项采摘成果。这妇女说:“我开车走了80英里到你这里来,全家人总 共缴了50块进门费给你,临走的时候,你连这么一点樱桃也要我另外掏钱买下来, 我今天可以把我身上剩下的最后这13块钱全给你, 但是你必须要给我留下5块钱的 回程汽油钱。” 她面色各异的众子孙围在她的身旁默默而坚定地看着樱桃园主,一声不吭。 听到这样的对阵,我们都有点含糊,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见那东欧女人一副要 哭的模样,联想到临行前在城里超级市场内其实甚至看到过八毛八分钱一磅的樱桃, 心里登时有些发堵。 我们掉头就走了,因为情形发展得已经变得有点不情愿了。好在樱桃谷中路边 的路标箭头还有几处,参差不齐地指向其他的地方,我们立刻觉得新的希望就在扭 头回来的另外寻找中,就另外寻找。 紧接着找到的是我们那一次中的第二个地方。 七扭八拐地到了这第二个地方的农场门口,车未停,人未下,先就觉得也有些 可疑,但见樱桃园大门处似不经意地横拦着一个条桌,有个把小姐在桌子之后和每 一个人意欲入内的人解释:进园每人要预缴九元进园费…… 话未听全,朋友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开始做大幅度回旋,两次大出意料的钉子, 让大家都碰得有些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们和农民之间双方都是有道理的,我们其实毫无理由到荒山野岭的 地段来买高出家门口超级市场将近三倍价格的某食品,即便新鲜也是蹊跷;而樱桃 农的新策略可能大半出于樱桃们在他们来说究竟份量几何,唯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 过去樱桃农对城里人的豁达,道理上多少有点吃亏。 但我们还是不想这么就范,有人提出不如干脆就近去买些其它农产品回去,樱 桃不摘也罢,算是对心境的一个交代。出门在外,求的就是个高兴。 我们就开始往回走,大家都有些茫然,车也不知所以地乱开,这一趟看来多半 就会被农民的觉醒断送了。 冷不防地,我们中有人忽然看到偶尔路过的一处竟然是没有标志的一个规模隆 重的采摘去处,发现的时候,车子已经有些走过,一人眼尖,大家高兴,这人几声 大喊,让大家都振奋起来。开车的朋友思虑多重,告诫大家谨慎为好,先看清楚了 章程再高兴不迟。 紧接着,他倒车回挪,我们的车子磨磨蹭蹭地倒划到那个园子门口。 赫然看见,这里的确也是有章程的。这里的这个章程非常正规,用白色大纸和 黑色大字写在进口正中,规章有四: “一、本园不收取任何进园费用,采摘者一概可以免费进入。”(看到这里时, 大家雀跃,觉得农民仍旧是农民,朴实的本质稍不留意就会暴露。) “二、凡在本园采摘樱桃者,每家庭需购买至少十磅樱桃,每磅按两元钱计算。” (车内有数学好的人就开始飞快心算起来, 未几, 扭头就言之凿凿地告诉大家: “我敢对天发誓,这里的价钱是最合算的。”我也会心算,得出的也是和他一样的 结论。大家都有点为此坐不住了,我这时也开始把原本扔在车座下的鞋子飞快拖出, 准备“抄家伙”。) “三、本园的樱桃树上已经没有非常多的樱桃可采了,采摘者必须凑齐四人方 可借梯子登高采摘。” “四、所有采摘者采摘时间限在半个小时之内务必完成。” 这最后一项精辟得无以复加,含高级智商,容不得任何人在樱桃园中制造任何 诗情画意,摆明了是在招募出力摘樱桃工人和出钱买樱桃客人的“二合一”,自愿 上门的,当然全算。 车子一加油门,大家“轰”地一声全走了。 1997年是很多大事情开始的年份,也是美国加州樱桃谷农民彻底洗面革新的新 时代创行之初,为着这样一份在我们看来非常简单的不适应,我们最终还是在镇上 买了若干两元钱一磅的货色。至于新鲜不新鲜,已经没人再予钻研。 唯一可以钻研的是,世界就这样真的开始走向合理和杜绝。 这个热天里,我们就被杜绝了。 好大的阳光晒上来,我们就被杜绝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