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法庭 (一) 我其实曾经是吃过美国交通法规的亏的, 比如我曾经因为警察单方面认为的 “闯红灯”而被罚款,而且也还经历过旁人驾驶我做乘客时遇到的大小车祸,积累 下来,虽然对美国马路如虎口的道理有深深认知,但可惜此竟没有能够作为真正的 “后事之师”。更近一次的交通违规更是邪门,一下就严重到闹上了交通法庭。 情理之中进入法庭不是件美事,但是于我此次的“庭上生活”而言,却是件饶 有兴味的经历,在此一一说出来,即是学问,也算是个美国故事。 美国的法庭其实远没有中国法庭那么郑重和庄严,我们中国人但凡提到法庭, 往往劈头盖脸地就联想起各种事关深仇大恨的官非,刹那间绷起脸来。 美国的法庭是一处民众最容易进入的地方,所涉案件说穿了,可以细小到提不 出口的鸡毛蒜皮。因此,法庭的意义可以简化到只不过是一处“和社会上的区区愤 愤不平做斗争”的地方。 今年3月中的某天, 我在家门口附近银行前的十字路口处做寻常右拐弯。车子 拐过之后才刚开起来我就从车子的后视镜中看见车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骑在摩托 上、恼怒万分、体重大约总也有两百磅的“五花肉”警察,而且该警察正在不停地 向路边方向果断挥手,示意我毫无选择地必须在路边停车。 之所以称他是“五花肉”,倒不是因为他与我该有一段未知的交恶我在这里图 个嘴头痛快,实在是该警察的身躯壮观到有如一尊坚实铁桶,纵、横、厚三维座标 看上去都了不得地厚重扎实,十分养眼。美国警察近年来身材形状日新月异地膨胀, 特别地引发全民关注。比如我面前的这位身材就实实在在地伟岸如是,不禁让人对 美国治安前景忧上加忧。试想,如此皮囊,如何能务警员清理治安常为的腾跳追杀 之实? 美国法律环环相扣没有什么空子可钻,而且我也是那种天生惧怕和国家机器生 事之人。“五花肉”既已老大不高兴,我自然赶紧将车停向路边,不敢怠慢。车停 妥之后,“五花肉”翻下摩托,缓步上前,喘息之声于三米之外就可声声在耳。他 然后一脸不高兴地恶劣讯问:“你刚才为什么要在马路中间突然停车?” 闻此言,我茫然。后来我想起可能是因为刚才我刚拐过弯来时曾经看见路边有 一辆美式大型卡车的司机猛然大开其门,为了稍微的规避,我就稍微踩了一下刹车。 此时,“五花肉”在上,为使其能够明察,我据理就答:“你指的是刚才有车在路 边突然开门,我不得不稍停的事?”他鼻息依旧地怒说:“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他要走了我的所有证件,我在翻找车辆注册证明时,觉得他的胸腔有如鼓风机 般地被气流抽拉起伏。他的确很凶,而且火气冲天,口气和姿势都显示出对我的十 恶不赦。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今天他遇到的其它哪件不幸之事的代罪羔羊。 试想,即便是我做了简单的一个交通违规动作,他竟能生气到喘息不止的地步,实 在做作得可以。 想到此,我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 这时我说:“在此之前,你今天是不是还曾遇到过什么更让你生气的事情了?” 接着就是开具罚单,一五一十。 多少天之后, 我接到交通局寄过来的罚单数额,共103元。在我个人的交通记 录上,不久前我曾经因为一次闯红灯的事情进过驾驶学校,加州的规定是18个月内 只能有一次进入驾驶学校学习消除交通违规污点的记录,现在的我一定已经没有这 种机会了。但是驾照上将因此而被记录在案的“点”数往往关系到驾车人生活周遭 诸多重大事项,比如车辆保险费的数额、驾照被吊销的危险度等等,百无一利,让 人深恶痛绝。 不得已只能背水一战,过来人告诉我,我只能告上法庭与“五花肉”兴起官非, 此才是我在眼前茫茫之中唯一的前路。法庭之后,“死了”就算是“死了”,因为 在这种“案底”上犯案早就已经“死了”,没“死”则就是拣到的。法规并且规定, 如果你有上驾驶学校的机会,但是你却选择了告上法庭,如果你输了官司,你则不 能再上驾校读书,此“点”将伴随你一连数年。 我决定认真利用我面前的这唯一“法庭前路”。 在加州,无论你对自己的交通纠纷案件是否服气,你都是先要缴交罚单数额的, 日后你若果真胜诉,你的钱还会被寄回来。 在此之后,我开始认真展开对与“五花肉”交恶事发现场的证据整理事项。从 被开具罚单,直到被安排走上法庭,我这才知道竟是会有长达一两个月的时间可资 缓冲。我便利用这一时间动作起来,比如,我拍摄了事发现场的照片,为着准确说 明该路究竟是多么窄小,以致于如果有人在右侧路边开门,我必须做略微的刹车, 我还特意将照相机竖起来拍照,以求洗出的照片能更准确地达到“狭窄”效果;又 比如,我还画出了该地段的交通状况及出事地点与十字路口的距离,用以证明我实 际上是才刚离开做过右转弯的十字路口,速度肯定是在从零到十五英里之间,轻微 地踩上一脚刹车其实并不那么骇人听闻。 如此准备之后,我便坐以待辩。 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有时想想自己无端地被“五花肉”像训家中顽童一样怒斥 一通,常常觉得不能平静,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已经就是“正义”和“受害人”的 化身。但是走上法庭于我而言毕竟是第一次,因此,可资缓冲的这两个月中,想到 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法庭之上和人舌辩,青天白日的,我就时时心悸不已。 (二) 我前往法庭的那天天气晴朗,法庭大楼外四下里无人。在等候出庭的这段时间 内,我常常听取朋友积累出来的有关高见,归纳起来,他们的分析大多是说我此番 前往必输无疑。因为,他们说:“你拿膝盖想想就会知道,你要和警察打官司的那 幢法庭大楼就恨不得是拿美国开车人的罚单堆起来的,国家税紧,你权做被抽税了 罢。” 当初在交交通局罚单时,我就曾问过政府收我罚款的男职员我胜算的可能。该 职员相当客气,脸上时时浮现出一付美国广大公务人员中难得一见的笑容。他当时 说:“我不能告诉你究竟有多少百分比的人能赢,但是我知道曾经有人赢过。” 我进入法庭大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开审的准确时间应该是在一点二十 分。才进到大厅之内,就见到沿着阳光遍撒、比邻闹市的大窗前有一群显然已经等 候多时了杂色男女,并且还有很多警察。法庭屋门外的墙上贴有当天有官司要打的 人员名单,我的名字被排在了第四位,看到这个最能让我不高兴的数字,我难受了 好一下,心想,自己的前路可能果真不祥。 我人才到,法庭的门就如同任何酒楼茶肆一样没啥了不起地被打开了。 我们遂鱼贯而入,各怀心事。 按照法律,在这种法庭中,“肇事”警察也是必须到庭的,因为唯如此才可以 构成一个案件有“当事两造”的局面。当事人或者警察如果有任何一方未能到场, 另外一方就算自动赢了官司。 美国的交通法庭虽然场面平常但气氛肃穆,正面大墙上高书“以上帝的名义”, 法官、书记的位置也安排得和判“深仇大恨”官司的法庭一样非常像回事。开庭之 前,有很多工作人员或不住地走动、或低声匆忙交谈。自然,如果一个国家连这类 地方都不肃穆了,那则没法说了。 我们的这个法庭内中只有近百个座位,我们之中,很多人脸上一直展现怒气, 相比之下我的心态和嘴脸还该算是比较调顺的一位。大家互相看着,内心翻腾,互 道好运。 正本开场前,我竟听到一个法庭人员直愣愣地问某个“我们”之一:“你的律 师来了没有?如果你今天不能胜诉的话,你就得进监狱了。”听闻此言,过往一两 个月来只为自己的103元心疼的我,惊得直以为必定是听错了。 当天到场的警察们大多在远离我们的一个角落坐妥,我发现他们之中竟有一个 亚裔模样、梳着虽不过分明显但是一望便知是庞克发型的青年人。这一发现真让我 从头到脚一片冰凉,试想,这样一位“前卫”如果在我身上执法,我一定半信半疑。 法庭开庭前的几分钟之内,有一法庭人士反复地向落座者说明庭内的各种规矩 以及当事人诸多的权益。他传播出来的那种机械的声音和这种声音的意义,让人体 会到美国的法规果真已经行之有年,而且一定给过不少人重大期望和绝望。至于我 的今天,“期望”在越到快要开始时,越觉得无望。而且我在这时还听到宣讲,说 是如果当事人看到“自己的”警察已经到场,而自己对自己的案子又没有什么过高 的期望,又如果在过往18个月中没有进过驾驶学校的,在这最后的一刻也还是可以 选择到驾驶学校去上课消“点”的。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果然就有几个人立即做出 应变,不战而退地走了。 我别无选择地仍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来,如果不是从身躯特征上,我绝对 已经无法认出谁是“五花肉”了,当天有大多大身躯警察齐聚,人人类似,个个不 像。二来,我当然已没有“驾驶学校”的退路了。 一点二十分,法庭开始点名,这个时间与预先被告知的开庭时间几乎分秒不差。 在这一刻之前没有到来的人,一概算做输家。法庭点名是先点开车“肇事”人名, 再点警察名,此一个与彼一个紧紧对应。在这时候,比较下来,警察们的应名之声 绝对洪亮而有力,音碰四壁,掷地有声,真是一付与人民为敌到底的架势。凡此种 种,都更令我胆寒。 我的心这时开始暗暗绵软起来,四肢发冷。 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绵软地答应了,但是紧随而来叫“五花肉”大 名时,法庭内却出现令我欣喜若狂的寂静一片。我们是前四对“两造”中唯一警察 缺席的一对。法庭的人因此当众就对我打起哈哈,大声地要我“GO HOME(回家)”。 自然, 就是在这几秒钟之内, 我的103元就回来了, 当下,我就决定利用这 “飞来”的钱款即刻去买一瓶我心仪了好几个星期的新款晚霜。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决定先不走了,毕竟法庭诸事对我来说太新奇了。 我留了下来,东张西望。 我第一次看见交通法庭的种种程序如何开始、如何进行,看着人们在未曾开口 之前先行宣誓,然后两个两个地站到法官的面前认真比划。 我看见第一对上庭“两造”中的“我们”是一个说是有孩子的妇女,警察和她 在法官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事发当天的详细状况之后,法官开始翻查法书,支吾沉 吟了几分钟之后就宣告那个妇女胜诉。 我还看到第二个案子竟然是同一位警察与另一位“我们”再辩,我想这种事情 应该说是对警察的一种磨练了。试想,警察维护交通的过程就是靠开罚单持续的, 如果每个案子都要求其详细陈述,那么就算每个警察一天只开具一张罚单,一两个 月后要求他对过往的任何一案都能做出详细追忆,则无疑太过苛刻。 想到此,回头望见法庭大楼楼外阳光,深深觉得这个罚单大楼的“堆砌”,原 也不易。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