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脆弱 今秋在北京,和兴致勃勃的朋友兴致勃勃地去看他新买下的房子。我们看时的 所谓“房子”,仍旧是毛坯建筑,完成的仅仅只是一个楼型和简单的厅房分割。 毛坯房,十分粗糙,楼门内常常撞见民工们暂时搭成的临时居处和他们的男式 内裤。到了朋友订购下的那个楼门内,房屋前后尚无门可言,所有的一切都敞开怀 抱任人盯视与浏览。刚一进入未来该是凉台的进口,就见迎面的墙上赫然有红色大 字,说是“任何人都不准在此大便,不听就是畜牲”。 猛看见,乐不可支,一个人笑了很久。 朋友警惕地说:“你干嘛?” 在天津,被广播电台的朋友邀去做了一个访谈,谈到未来中国人究竟还适不适 宜再大批地远走出国,我当时说是:“这得看当事人出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隔 着一个播音桌,我看见我电台的朋友正凝神看着我,我解释说:“比如你如果想去 享受自然环境的纯净,那你应该去美国。”朋友这时马上接口就说:“很快很快, 中国将也会出现比他们那里更优良的居住环境。” 心里,我回说:“那当然。” 但在更深的心里,我知道,唯独在我自己的国家内,我说话必须小心,他也一 样。 三年前, 出国五年后的我第一次回国, 曾有不少感慨,当时写下过一篇名叫 《物非人非》的小段,收在我的《纽约意识》这个集子里。今秋回京,仍有朋友闲 谈时谈起这个“旧感觉”,问我:“你文章中提到的种种在北京遇到的不愉快事情 都是你早年在中国绝对亲身经历过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你又会不适应了呢?” 也是。 谁说不是? 可是,我真的想问,如果现在提到比我们这一茬人大个十几岁的当年年轻人们 兴起的红卫兵年代,或者我们就说文革,大家也是过来人,可是现在的人们谁不是 谈起过去就满腔感慨? 前年回国,知道国内有一本叫做《中国可以说不》的书相当畅销,书的创作意 图绝对顺应民意,内中说法也有不少精辟之见,但我看过之后还是深深觉得有些遗 憾。 这本书我是在返国的飞机上一口气读完的,下了飞机,见到亲友,他们一开口 就提到这书。这时我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即使今天提笔再写再说,也是费了 很大心思,下足了决心。因为一搅进来,就是敏感。 好在,这时一说,已算后话。 我的遗憾其实包括很多方面,比如书中作者几乎全没有到过美国,而对于这样 一本以美国为主靶的书籍中却有太多对美国的描述,因为这个缺陷,文中提到的不 少美国例子,就有许多常识性的错误。由此错误的开端往下引伸,有些段落让人有 点不忍卒睹。更而且,中国其实在国际外交上一向以强悍著称,从来都是在说“不” 的,这从近年来每年都和美国发生的“最惠国”贸易战中就可以轻易看出。在这重 意义上,书中再三强调的一个“不”字,反而自暴我们所谓曾经一厢情愿地“认贼 作父”的过失。因为,奥运申办失败让我们失望透顶也好,美国给予我们抵制使我 们愤然猛醒也好,根本的关键在于我们为什么总是期望两姓旁人的美国能够帮我们 的忙? 美国从来不是咱父亲,说“不”,一直是常识。 这书和我上面的一些小小例子也暴露出一件事情,不是该不该说“不”的事情, 而是咱门是不是已经变得太脆弱了? 中国和美国的关系一直有点暧昧,对此,民间和政府有不同的心态。比如说, 我们常常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一面却信赖由美国进口的各种器件;我们一面 希望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美国去深造,一面却不愿意看到有人说美国的光明之处; 我们一面在外交上和美国人针锋相对,一面又暗地里觉得美国人笃定在各种国际事 务中最终和中国的关系是在搞“地下恋爱”…… 很多年前,当我在北京差不多是第一次和外国人交往的时候,我深深记得曾经 在北京饭店“蓝色酒吧”中发生的一件小事。那天,我和三个法国人有约,一齐去 看我一位画家朋友的作品。法国人部分是一男两女,男的先到,女的们还没有来, 我和我的画家朋友当时也是先到者。这时候,法国男人说他口渴,先就问我们是不 是愿意随同他一同喝水?我当时也渴,但却随着画家朋友一口拒绝了。那法国男人 二话没说,马上顾自地要了一罐饮料独自扬脖啜饮。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不被人礼让第二回的时刻,坐在狂饮的法国男人身边,心里 极不受用。从此之后我知道我的人生态度再不该口是心非。从那时至今,在社会中 已经完全冷静的我待人接事也是一次就过,不拖拉,不赘言。 多少年了,多少事过眼如云,这件小小的事情却被我深记。当时的情景哪怕是 我、独饮者和画家三人的座椅位置分布也能清晰地复述而出。 写此文时,写着写着就有点含糊,在咱们一些人超强的自尊惯性中,我多少下 笔艰难。但一想到口是心非的结局,我又总觉得必须把自己的知悟至多算做馈赠加 以传播,这样至少不算浪费。 我想, 单就我个人的形象而言, 应该一直算是个美国的说恶者,曾经的拙作 《告诉你一个真美国》号称着实是吓退过不少神往着要去美国的人。但这并不是说 美国现存的问题中国就不存在,比如眼下北京几乎没有一家住户不安装防盗门的景 象,就已经不是美国所能相比的。在美国,即便是在犯罪率居高不下的纽约,也有 无数地区依旧是可以夜不闭户、车门不锁的好地方。再比如,美国被千万人争说的 物价飞涨所谓资本主义经济恶性循环的问题,我们的父老乡亲在这上面也是泡尝其 苦的。美国社会被垢病最多的毒品和妓女问题,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果你现在还对 这类暗事一无所闻的话,请你立即去趟南方。 但是如果从内心来说,我知道自己说美国时是可以毫无顾虑的,但是说到中国 时出口就有太多权衡,结果,说出的话有很多拐角,本该是一个箭步就能达的地方, 非要扭上大半个时辰陈孑孑而往,一路上费很多心机。 夹在这个夹缝里,动辄触雷,也怕触着太多血脉相同的神经。 美国人无论如何在这些事情上是开明的,他们是最不怕说法的,他们的承受力 是超群的。说的是实话,就可以错,可以改,可以逆,可以迕。学生可以当面说教 授的点滴错误,教授也可以自嘲或者连这个过渡台阶也没有地全盘应承下来。 但我们大多不是这样,未善之处一旦说出来,我们的人常会记恨终生。 中国人常常有很多排拒,准许外国人说“热爱中国”,并视之为高尚情操。比 如“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自己事业”的白求恩,一直就被中国的从老到小认 定该加拿大人到中国来忙活是有了人生新境界;而与此同时,我们却斥责给外国人 做事的中国人为“假洋鬼子”;我们也常常强调中国的企业拳头要打到国际上去, 也常常有厂商夸说自己的XX制品“在某某国掀起了一阵XX热”,但是,国外的东西 被国人热烈追求就被说成是“见了洋人的玩艺就腿软”。不穿“李宁牌”改穿“凯 文克莱恩”就是“崇洋”,咱如果老是这样把脸板得跟锅底似的,别人可就没法递 话了。 对“民族意识”的强调我们有时用得过滥,成为由上到下的一个通用工具,其 实并不高明。咱中国已经不是大清甚至更往前的山河了,世界已经分秒可达,何不 平和一点。 一旦把一提痛处就跳的毛病改了,咱才没有残疾,也不会先想着把谁当爸爸, 因为我们自己就是爷爷。 改掉自己的眼界,眼界才会突然而至。国际一点,允许自己的人当“白求恩”, 与他人融合成一团,主要还是为自己。 飞相跳马,卒将各位,棋盘真实,观之凿凿。 区区说法和自尊惯性,能改?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