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衣大裤 一直觉得但凡是在美国出生的青年,哪怕是再“中国”的面目,在感觉上和我 也是有如隔着千山万壑地不能亲近。 这种感觉在质地上十分坚硬,来了就走不了,树立了就去不掉。甚至于,哪怕 与我面对的是“土著”的美国人,我与对方的生疏感相比之下也不那么强烈,而且 反倒知道如何归类。来美之后,为求与“原住民”融入,前后几年中,我对族外人 的秉性多有琢磨。因此,如果总结起来非但是有备而来,而且有的放矢。但是对于 在美国出生的华裔青年人则不同,或许是我对他们存有先入为主的亲近意识,因为 这个原因,反倒在碰壁之后把我和他们之间的生分变得点滴在心头。 这种点点滴滴大部分是因为我与他们外型过于相近的关系,使人很难拿出一个 可以开脱的理由。 在美国的中国人把这种人称为“ABC, 用的是美国出生的中国人”英文词组中 每个单词的头一个字母作为缩写。朋友的儿子十六七岁,生在美国,长得比周遭的 所有人都高,他跟你说中国话必须慢慢说、你跟他吐字极则要干净,所言才能被其 大部分吸收。 说起来,他是朋友的晚来得子。我的这对朋友夫妇平日里吃中式烧肉、穿平底 布鞋,“中国”得比国内人还“中国”。每次,当我和他们舒畅交往时,这个青年 人见到我们的欢乐就像白日见鬼一样走避不及地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与我们难得 一说,更难得一笑。 朋友说,平素儿子时常住校,根本没有什么电话主动打回来,如有,多半是因 为钱花光了的缘故电告家里来要钱。 某次,大家相约出门滑雪,临行时才惊讶地听说朋友的这个儿子也将同去,而 且还有他长得像画中人的女朋友同行。虽说这事千载难逢,但是想到这孩子和我们 同行的感觉一定如同我小时候和父母老家来的乡亲一同出游一样枯燥无奈,将心比 心,不由得暗自为其捏了一把汗。 果然,一路上该人儿青头黄皮地无话,闷闷地枯坐在我们中间,反倒是我们这 帮与他相比有了些岁数的人时时青春不已地哄堂大笑。 后来就滑雪。 才一上山就不见了那孩儿的踪影,滑到天黑大家喊着无论如何也得“收工”时, 那孩子就又闷声出现了。我想我是十分明了他的心境的,其实我们和他门之间的多 数问题并不全在于“枯燥”,而在于彼此早就是在社会构成中毫不相干的两群人了。 比如滑雪,他们之求于我们,不过是一辆顺风之车而已,两下里无言以对说拽了是 代沟之类,说白了就是你到底让他和车夫及车夫土里土气的亲朋说些什么好呢? 有时我就忍不住张口去问朋友:你难道做这样人的父母能胜任愉快? 朋友就干笑起来,眼望远方,说是“反正美国的家长都在等待孩子到了可以独 立的18岁”。说者飘渺,听者诧异。美国青年在18岁上是可以远离父母的年龄,而 回想我在18岁那年,还正是大学上到一半,犹记得那时的我不但离“远走高飞”差 得老远,甚至还是一付时时缠着父母变着花招要零花钱的德性。 更而且,现下美国青年一代的审美情趣果真到了不可捉摸的地步。比如他们多 爱穿宽衣大裤,男女一律。这种宽衣大裤宽大得十分壮观,而且基本以牛仔休闲装 的布料为主,上身绝对是超大号恤衫,下身绝对是和普通裤子比断有两个裤腿宽的 粗布长裤,该长裤一拖拖到脚面,在街头一走,形状松快得很。 在近年美国兴起的青春流行中,青年人们还多爱把本该掖在腰间的裤腰皮带尖 头露出相当的一截来,这区区“一截”然后被当成“装怖”吊挂在当事人的“正中 间”,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每看每觉得一个“激灵”。 我的另一个朋友的孩子去年从大陆赴美,仅在美国见过父母一面就奔赴外州上 学了。我的这位身为人父的朋友个性传统,但还比较偏爱穿很中国的那一类衣服。 平时,朋友在街上每看到美国青年人的宽衣大裤立即就会开口小声骂“格老子的”, 指责说“这些东西老是不好好穿衣服”。 今年暑假,他的孩子终于可以来看他们。他后来对我说:“在机场接他的时候, 我和太太正正经经地站在飞机的出舱口干等。不久,就听太太说‘来了、来了’, 听到这话我赶紧四下寻摸,可是我怎么也看不见我儿子究竟在哪儿?等我儿子宽衣 大裤地与街上瘪三一模一样忽然冲到我跟前,我才知道我儿子全身只有一颗‘头’ 还是我给的。” 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做家长的除了目瞪口呆之外,一时真的还没有更好的 说服办法。 美国对少年儿童的保护,可谓是国法森严。在美国,对孩童之事,你永远是可 看不可责的。因为你一责他,警察就来责你,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 的一个同事某天深夜回家,在自家大门口外赫然看见有两个警察在指指点点,遂忐 忑趋前,询问下来才知道是邻居听到他家“好像有孩子一直在哭的声音”,二话不 说就报了警。 警徽当头,朋友当即向二位不速之客表白自家一向和睦,自己与妻也不是心毒 手狠之人。警察不信,三人别无选择地相随进门。果真,屋内,他小小的一儿一女 正在楼上甜睡,酣声大做;他妻也正在电视前观剧,音量渺小。 狐疑不止的警察遂放心地去了,朋友却说他为这区区几分钟的尾随察看,一身 细胞猝死不少。 回想自己当年在中国时也是不大愿意和父母过多凑趣。但中国青年人当年虽自 成一格,既说“代沟”也谈“距离”,但却仍有有关做家庭成员的认真,对父母一 直的敬畏和亲昵更是尾随一生。 在我用很中国的眼光来看,在我成长的年代里,中国的家长们个个都是不肯善 罢的角色,纠偏、矫枉,样样着急,由小想大。而美式父母的沟通障碍问题其实全 都是因为没有父仪母仪的威慑,个个都肯姑息子女的意志,美国法中保障的全盘也 都是子女之仪,这么着,久了,就走岔了。 在我抵美之初,曾经在纽约采访过一个在当地十分出名、而且据说收费相当不 菲的幼儿美术教师。这位教师说她之所以在周遭环境中如此出名,就是因为她采用 的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教育方法。而她的这种教育方法就是“让孩子们爱怎样画 就怎样画”。她并且不怕我一学就会地为我做过细致讲解。她说:当学生们进到教 室之后,你就让他们开始画。你给他们出一个题目,比如“我和妈妈上街买菜”、 或者“我家的后花园”之类的,他们画时你就在后面看,适当地给予鼓励。 我说:就这样? 她说:就这样。 我赶紧问她:你如果采用这种教学方法,你学生的家长们是不是一般不准进入 教室? 她诧异地说:怎么呢?我们常有家长整堂课整堂课地陪着孩子。 她的一席话听得我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想我如果是一位家长,我是断不愿花 大钱送孩子到这种教室“出息”的。因为我已经认为,凭个人一己之力,我也可以 善尽美术教师的职责。或者说,其实那位在当地赫赫有名的美术教师充当的不过是 一个“儿童图画场地提供人”的角色。 但这却是美国所推崇的至上教育方法。 再后来我才知道,很多美国的高等艺术院校其实也是以这种“场地提供人”的 嘴脸出面“教学”的。 知道了这些情形之后,我立即觉得十分费解,因为美国的教育制度既然是举世 公认地有名,那么有名的实质难道就只是我所大不以为然的“场地提供”教育法则? 在我看来,放羊去吃草,羊然后当着放羊人的面吃了草,放羊人可吃的老本不过是 把羊放了出来而已。在美国这种地方,“羊”们其实早已最是自由,提供场地早不 是“噱头”,更何况还有数不胜数的羊可以偷着吃草。 曾听说在美国高等院校中理工科的硕士班竟有美国学生不知道如何解出一个简 单的一元二次方程,那我必然认为,此大约可以为我的“不以为然”做出真实的证 实。 我个人是比较敬仰家庭中存在不算过分干涉尺度下的稍许威仪的,因为,国有 君臣,有令有喏才成一国,各个角色分头姑息,那则乱了疆上。可能也正因为这样 才能够构成家庭之中的有条不紊,中国的孩子们及长成人,学业乃至品德一到美国 往往就站在头一排。 比起每长到18岁和家庭的联络就开始改成年节寄卡般恬淡的美国“自由儿”, 我想某年某日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对他说:“在你人生的开初,必须听我告诉 你对与错,你听,就听了;你不听,我就必须想办法让你听。”为人父母一场,中 国式的道德告诉我,必过的就是这一出教养之关;必给的,就也是让道德信念薪火 相传的朝朝暮暮。如果我的个人状况未来仍旧是在美国居住,我想,保全我的子女 与我同心同德的最关键举措是请他尽早回中国居住,因为既有“膝下”,就下应做 践,生活不是几何题,我老大不愿意把“未知数”请进家。 也因此,同事中一旦有人添丁,谈起为人父母的感受,我就问:你们孩子何苦 还在美国这地界熬着?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