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滑雪 (上) 去滑雪,寒冷而快乐。 除了游泳,我并不算爱运动,但滑雪,我敢只身窜去雪场中最陡的“黑钻石” 级别。 在美国滑雪,是件平民化的事情,冬天里,很常见。美国人的滑雪装备如果是 开轿车的,一般会高高地架放在车顶之上,专门有卖车上这种安装雪具装置的地方, 雪板装上之后,架子上的扣靽一卡,也就行了。 在美国滑雪,主要的花费是在装备上,但绝不是了不得的开销,滑雪靴、滑雪 板、滑雪靴紧固器外加滑雪棍也就是滑雪器具的全部。在美国国内,这一套东西一 般的市场价格在五百美元上下,但是买巧了两百多美元就可买齐,从此一劳永逸。 我曾经在西部某些人的家庭“车库拍卖”中还撞到过五块钱就能买到一副雪板的事 情。这类被他人使用过、有些年代的雪板据说有碍安全,但真正可以信服的“有碍” 论据,我仍找不到,追问到点子上时,告诉我这个说法的人也“顾左右而言他”起 来。 滑雪衣的事情比较不好说,这类东西因为质地、品牌、层次过多,价钱不大好 讲,但以我多年的雪场经验而论,建议滑雪人去买全身连挂的那种真正滑雪衣。 这种建议自然也是从经验而来,我刚学滑雪时,雪上兴趣尚不知能不能延续, 穿的就是穷凑合的两截式玩艺,这种东西比较麻烦,后果也令人惊讶。先是每每摔 在雪地上时,上衣常常能被猛然拉成露脐装;然后,滑个一整天的雪,天黑之后驾 车回城里,那时候人在纽约,从雪场到纽约市区一路上跋涉时间总也有一个小时以 上。进入城里,车子直接拐到朋友开的火锅店吃迟来的晚饭,等被切成专业细片的 羊肉热气腾腾地被端上来,从我的腰间和衣缝里,还能释出不期而遇、源自滑雪场 的雪块冰渣。 和纽约的情形比, 美西的天气比较怪诞,冬天里,在洛杉矶穿件T恤和短裤开 车上山,一路上说是去滑雪,听说的人无不为你泄气,连问:“山上竟然有雪?” 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中走,天气渐变,但也完全到不了“寒”的地步。车子继而 再往上挺进,到很上面的时候,雪才出现。只不过和美东真正的严寒比,美西的雪 场多少有点瞎对付的味道。比如,因为相对天热,雪场上通常无时无刻不喷射人造 雪,弄得假雪之类满天飞舞,打在脸上如刀刻刃割,奇难受。这种人造雪给人脚下 的感觉也不那么好,雪硬且散,不抱团,没有阻力黏性,滑雪有如滑“盐”。技术 不好的,才几拐就大摔在冰冷的“盐”上,斯文扫地。 美国雪场的造雪设备一般不大,呆板地立在雪道边的雪堆里,状态有如一个古 板的“防火栓”。它们的位置通常非常尴尬,既不能离雪太近,因为怕有初学的人 自我控制不好大撞上去;但又不能离雪太远,怕的是造雪时雪的“飘落点”不是在 雪道上。事实是我所看到的几乎每个雪场的雪都能准确地“飘落”在雪道上,也有 很多人曾在我眼前从斜坡上一冲而下惊叫着撞向造雪机。 造雪机这东西虽不大,但是动静却不小。美西的不少雪场天不作脸的时候,整 日开放猛喷假雪,声大如钟,惊天地泣鬼神,轰鸣得人和人之间感觉像是坐在正起 飞的机舱中,彼此听不清对面人说话。 洛杉矶四季如夏,但奇特的是附近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就能出现雪场可供操练。 你如果愿意走得更远,据说滑雪的季节还能延长到七月份的美国国庆日。 开始滑雪之初,最深不愿的就是带滑雪眼镜,一则因为觉得滑雪眼镜障碍边角 视线的关系;二则也因为自以为自己裸眼更美的关系。但常常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上 山,灿烂的阳光撒在雪地之上,视线所及全部是超常的明亮,“美”眼之外空无一 物,一天下来有如被烧的般疼痛,一个深谙此道的朋友甚至咋呼着说“这样下去, 你的眼睛就会全瞎”。因此,再后来的这种时候,我一反常态地认命顺从。 在纽约和洛杉矶,我们一群人干脆成为冬天里的雪地疯子,滑遍周遭大小雪场, 新旧朋友冬天的周末一招呼就走,最少的时候我们也是六七个人,人多的时候,人 数说着说着就上三十。 美国的雪票不那么贵,如果不租用雪场雪具的话,白天的价钱在三四十美元左 右,最高大约也只在五十块钱。而如果厌烦人多,希望坐缆车上山的时候不用等候, 那就可以选滑晚场,那样的话,雪票的价钱还有惊喜。有一个冬天,洛杉矶大熊湖 滑雪场晚场雪票的价钱甚至降到过十多个美元。 纽约风恶,雪场人情味不足,人也多,听上去哪儿哪儿都是鬼哭狼嚎的。洛杉 矶不然,很多处可圈可点。 在洛杉矶雪场附近租房滑雪,最不能忘的是租那种真正民居般的“房子”,而 不是旅馆。这种房子价格不太黑,一个全空的独立住宅,一个晚上的价格不会超过 五百块美金,同去的大家一分摊,自己摊上的数字就不算个数字。 这种房子和美国任何一处民宅殊无二致,有多个卧房,有厨房,有餐厅区,有 家庭起居厅和数个厕所。这种房子被租下来住进去,实在给人一种暂迁新居的兴奋。 可贵的是这种房子里通常摆有各种平常的家具,碗橱里有碗,调味柜里甚至有 胡椒。每次去,一家分得一间卧房,客饭厅是谈天、吃饭的地方。朋友中有能干的 主妇,一进入这种似曾相识的居处,立即成为大家的主妇,在这样的心境下大家一 住就是一个长长的周末。朋友,一下子就成为家人。 这种出租的独立房屋中虽有打扫得面面俱到的服务生,但通常并不露面,决不 搅扰来人,直到人走屋空。 上山时,我们大多人手一个睡袋,白天滑雪,晚上涮肉、打牌、睡自己可能不 甚洁净但相对放心的睡袋,睡袋再平铺在床上。 这其实是一个感受群体生活的过程,很多时候,到了晚上睡觉的时辰却几乎没 有人到房间里去,十数号人在客厅壁炉的边上裹着睡袋一躺躺成一个长排。有天, 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内所有人相继睡去,只我一人因为手捧一本好书不愿释卷的缘 故迟迟未眠,等到可以释卷的时候,伙伴悉数睡沉。那个静静的时刻,挨个端详伙 伴们浑然不觉的脸,觉得雪地里天净雪白,友情难得,这种寒冷中结下的友情,上 天入地都是联结和牵挂。 我其实对滑雪并无多大兴趣,最初的多少年里一直是手捧一书,心情浅浅地在 雪场的咖啡屋中小坐。一般的美国雪场,都会设有一个咖啡屋,有的甚至非常讲究, 在那里,在咚咚乱响的过往雪靴声中,我不知读完多少该读而未读的东西。这种状 况一直持续到我的一个滑得实在该算是一塌糊涂的朋友有天给我好一通嘲笑,一番 恶言激得我立即操练,一跃成为高人。 我1996年的滑雪开端不算上一年留下来的尾巴,是从11月底的感恩节开始的。 这个节日里的所有日程虽然仍旧是欢乐的老套, 但这次我们11个大人加5个小孩, 进行的是一次头痛欲裂的滑雪远征。 感恩节前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安排,心里不意外。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忙乱 不堪,才从国内赶回就陷入《遭遇美国》的庞大收尾写作杂务中,从未在意滑雪的 各种日程。 这次远征真正的开始是在感恩节前一天的下午,那个忙乱的时辰,各路人马统 一集合然后出发,分乘三辆小型客车而往。去的地方听说遥远,路途上要穿越加州、 内华达州、亚里桑那州,远去犹他。我从不掌车,也不掌地图,11个成年人中的男 人们轮流驾驶,女人们自始至终随意说笑或者随意睡觉。 我们先在内华达州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滞留一夜,这一夜,毫不嗜赌的我偶尔拉 老虎机时竟然得到928个“两毛五” 硬币,盛情难却,就只好彻夜和机器奋战,直 至天亮。 天亮之后人马复走,说是进了犹他州“走不了几步”就能到那个去处,可是车 子轰鸣着眼看着过了犹他州界又持续走了很远的不毛之地仍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这时,我们眼中的犹他州陌生而干燥,空气让人焦虑地热,一件短袖衣服仍旧可以 当家,远处的山上绿色葱宠,没有任何雪的踪影,偶尔有一点白色,定睛一看,也 是阳光的反射。 连开了两天的车,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遥无希望的目前,大家大惑。问起全盘 联络的主事之人,该人也哑然。 三辆车疑疑惑惑地按照地图左拐右突,从州际公路拐上小路之后遇见白烨林、 松林以及灌木丛等等,一概郁郁葱葱,绿意不减。车子沿着盘山公路上行,这条长 无尽头的小路上,除了我们的三辆车之外,整个公路大半时间处于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的境地。 疑惑笼罩,大家都无话,滑雪事小,千里迢迢事大。 车子开过一个高坡的时候,很突然地,大家开始看到星星点点的雪了,车上的 人开始镇定,主事人也高一声低一声地有了底气地吆五喝六。这雪一直开了十几分 钟后才渐连成片,而且越来越密,等到我们被告知事先租好的房间已经到了的时候, 再看脚下,竟然已经是厚厚的雪白一片了。 男人们都很兴奋,告诉所有似睡非睡的女人说,这里的海拔有九千多英尺。同 行中的一个汉子乐乐地嚎叫说是:“全算是咱们去了回西藏。” 这处“西藏”,在过了初来乍到的热乎劲儿之后立即给了我们“下马威”。先 是烹煮的饺子无论如何皮黏馅生,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过无数遍,捞出来吃在口里的 仍旧是半生的猪肉白菜。后来又煮面条,面条的情况也同样腻歪。 这个夜里,下雪了,窗户外出现久违了的“呜呜”风吼。这往后整个一天,雪 硬是没停。 第二天早上,该是我们假期真正开始的最初,但是这个计划中的欢乐之初竟是 我难受得难以言喻之时。 早上人才醒,头两侧即嗡嗡作响,身躯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挣扎了好一阵,仍 不得不悻悻躺下,非常没有面子。 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可能全让我半夜不自知地踢打开了,昨晚看着入睡的书 七扭八歪地在床与床头柜的夹缝中挤着。这书是我带上山来的数本书中唯一一位年 轻作者的“处女”作品,精彩的片段是作者写自己小时在乡下家里的故事,语言也 好。这个作者是我1996年10月份回国时候遇到的一个清秀美人儿,签有她清秀名字 的书果真也清秀,我认为这本书是我后来在山上读过的最生动一部,也是我此行高 原一个算得上的精彩。 李白“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这话说得好,想必这份要命的头痛欲裂,他 曾亲历。 那么就持续地躺着,也喘,也冷,浑身不是味道,还没挣扎着起来,就听见楼 下漫上来一对朋友父子的对话。 做父亲的开口先说:我们公司的老蔡说他在中国青藏高原工作的时候得到过很 多高原经验,说出来吓你一跳。 老蔡说,人如果一感冒,到高原上就是死路一条。 老蔡说,在平原上的感冒到高原上就会转成很多要命的病,你如果真的感冒了, 在中国,在通往高原的最后一站,医生会让你留下来观察。 老蔡说,海拔一高,人一定会非常难受,当年他们到火车站接来探亲的人,都 要带一个氧气罩给对方,以免亲人一下火车就觉得不舒服。 做儿子的这时嘟囔着:“老蔡说。” 终究,这个雪天之门是一定要出的,朔风千里,面临的,知道是可恶。 (中) 后来我才知道,当地人说,我们遇到的这场雪对他们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果真, 挣扎着爬起来出到户外,环看周围很多的人和车,真的感受到很多雪上生机。 说起来,雪场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有点游离于民风之外。美国雪场纯净,即 使是多犯罪事端的纽约,你休息,你把雪具放在热腾腾的门外,从来都是一插就插 在地上的,没人偷抢。犹他州是美国著名的摩门教徒聚居的地方,青年人当传教士 是非常正当的必修人生,这里的治安因为这个口碑不错的宗教而被感化,是地恶人 善的典型水土。混居其间,觉得人们果真不恶。人的高级与低级,其实你从眼神中 就能看出来。 纽约因为饮食文化混杂,因此,不少雪场还周到地在咖啡室内放置有大量微波 炉,供滑雪人煨热食品。我们后来常常带碗装方便面上山,饿时,把它们一放放进 微波炉, 轰轰几分钟就是一顿极合胃口的雪山伙食。 也有意大利人往山上带冷冻 “匹萨饼”的,或者韩国人带有浓烈辣味的食品,加热工具,也是这些微波炉。 这个感恩节我们带上山的是60磅牛尾,同去的朋友中有两位既是雪上张飞,又 是倒“肉”高人。每次团体吃饭,总少不了他们的“肠子”、“排骨”或者“肥肉”, 大家说顺嘴了一向就说:“这次,咱们带几磅你们的肠子?” 他们听久了,也就毫无心机地回嘴说“带20磅吧”,或者“10磅就够”。 这些牛尾是我们此次高原饮食的主导,先是包饺子炖牛尾,再是烧牛尾汤面, 再再是烧牛尾白菜汤。几天的日子,多少顿都是这样“牛尾”过来的。吃饭的时候、 大人孩子人手一只海碗,聚在一处手脚磕碰地吃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我其实是 最爱过集体生活的人,小时候能把小小朋友请到家里来同床共枕,简直兴奋莫名。 可喜的是,此次上山,看了积压已久的陈书,也放松了久未舒展的神经。人在 洛杉矶每天忙得像一个磨上之驴,眼睛一睁开就算是上了套,山上的日子虽然可恶, 终究闲适。 我们山上住处的阳台里放有很多松木,被劈成整齐的粗柴,刚到的时候大家都 觉得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有些做作。这些柴一垛垛地落上去,看起来非常淳朴,我甚 至以为这是一种山中流行的家居装饰,后来才知道,它们几乎就是我们高原温暖的 全部寄托。我们住的房间内有足够的采暖设备,但暖气的轰鸣之声却让人不堪忍受。 更而且从暖气中喷发出来的热气并不自然,干燥发闷,稍不注意整个房间就演变为 人造烘箱。 自然之热这时闪现奇异之美。 壁炉这种东西美国民居中几乎家家都有,但是到了人神皆忙的美国今天,它们 越来越成为一种装饰。 美西和美东的很多房子里安装的甚至是没有真正出烟口的 “假壁炉”,我在洛杉矶家中的壁炉虽然是有出烟口的,但也有做假之处,因为整 个炉子怪诞到直接被接在煤气管道上了,需要烤火的时候点燃的是早有准备的煤气, 在炉腔内,能见之处处心积虑地放置了几块假木头之类,燃烧起来煞有介事,未经 点破,你一定不会看穿。 关于壁炉,不到真正冬天最冷的几个晚上,一般想不到它。 在山上,风雪如烟,壁炉成为温暖和关爱。不能滑雪的晚上,大家因为各种原 因各寻娱乐出路,我一个人用废旧报纸点燃壁炉,移一张木凳坐在火前,穿着单薄 的“中国制造”睡衣,捧着书,听松木无声地化成温暖点点滴滴融入心田,这让我 感受到宁静无边,心境松弛的真实,这感受让我百感交集。 这种时候我不能自持地想要回忆,我一生中遇到来自他人的大小帮助一一陈上 心头,很多很多细节的生动全部转过脸来,这让我非常非常感激生活。 出国前,我在国内工作的报社中一位大姐同事梁阿玲是营级复员编辑,也是我 的一个不远不近的朋友,和我分属沉稳型和疯狂型两类人。 我出国的手续全办好之后自是该走了,临启程的前两天到报社去和各旧同事做 最后告别,忘记了因为什么事情一时手拙,不得不向阿玲借钱,深深记得当时的借 款是70元人民币,阿玲听后毫没迟疑地就打开自己的抽屉把钱给了我。八年前,这 几乎就是我们工资的一半,我拿着钱,心里一热,嘴上只说是“我明天一定还你”, 不敢看她的眼睛。 第二天,是我临出国的前一天,我赶着把这笔钱送了过去。 我从没有犹豫做这样一件事,从没有想到用另外任何一种变通方式执行这次归 还,我很明白我面对的是一个全盘的信任。这事我一直记了八年,如果稍有记错的 话,唯一的可能只是时间上的误差,比如究竟借款时间是在我临出国的前两天还是 前三天。 出国太久,和国内的旧同事来往已经日渐稀疏,但每次回国必和阿玲联络报到, 时间奢侈的时候相约见个面,时间紧时哪怕忙到只是简单地在电话里说几句话,我 也向往。 这件事情在过注的美国生活中常常很突然地被想起来,给我带来细致入微的感 慨,记不情过去自己是否写过这件事情,东西乱堆,无从查找,即便是再写一遍也 就随它去了。对于我,多一次感谢,不算赘言。 巧合的是,直到这次出门滑雪前,我还接到阿玲的新信件,她把和我的交往随 想撰写成文竟在国内报纸上发表出来,里面也提到了这个被我提了多年的“70元饯”。 看到飘洋过海而来的成稿,我有些不忍,心里说:阿玲,不那样的话,我还算人吗? 真的,不那样的话还算人吗? 多少年,越来越让我深悟不忘的一个做人准则就是“绝不辜负”,不辜负他人, 也不辜负生活,从当年在文坛上提携过我的每一位前辈,到如今我报纸上哪怕每月 只交20个美元的广告客户。 话说得远了,还是该说滑雪,还是该说这次高山滑雪的滑雪实质才算切题。 其实,感恩节中我们在远离家园的高原上展开的这次雪上运动就运动本身而言 并不愉快,拉烟大雪裹着冷空气胡奔乱窜,仍旧寒彻周身,不能不怨天骂地。 我滑雪一向不爱寻惯例戴帽子,每次都简单地用一个发带把额前的头发草草箍 住,任长发袅袅地飘散下来。我的滑雪衣是金黄色的,把腰的部位一收紧,人变成 长长的一条,从高高的山上冲下来,头发被风拉直在身后。自己以为自己像个“天 仙”。 这个高原雪场和美国任何一个雪场一样,在各水平级别缆车的总上车处,有一 个连接租雪具、吃饭、喝咖啡等事项的“大本营”。这里远离都市,往来全是眼神 善良的土著白人,小吃部的收银员甚至长得像耶稣,感觉非常古老,和他说话你会 感到像是在和上帝说话。 在缆车入口处才挂上雪板,同行的人就盯着我说:“你的头发可全白了。”用 手一摸,头上顶着的果然全是凉凉的硬痂,那时候的样子定然非常恐怖。看不见头 顶的想象中,两下子被冻起来的头发硬硬地像一口破旧的钢精锅扣在脑袋上,不像 “天仙”,像神经病。 我们一行人中包括我在内的三男两女是个中好手,大家就火火地冲上山去。坐 在缆车上,一个嗓音清亮的人还“野狼嚎”了一下。 “黑钻石”是几乎全部美国雪场中都有、标志难度级别最大的雪坡,这个级别 坡度最陡、无依无靠,从山上看下去,脚下的坡干脆是九十度,人注下且跳且滑, 好像是自由落体。这地方通常造有很多雪包,为的是给滑手一个阻碍作用。自上而 下,你必须在雪包上跳起来落下去,很好地起身、很准地落地。你的起身和落地不 准,那就惨了。 在这里滑倒,一定是周身雪花、白雾飞溅地一摔到底。 曾经我就这么摔过一次,翻滚折冲之后,人拉着一道长长的白烟眨眼就掼到山 底。 沉在山底,人被摔得有点木木的,回看山上,悠悠地依旧蓝天白雪、平静如常, 顿时觉得人与人事的渺小,可以理解,不可言喻。 朋友说,我翻滚下山的惊呼像一个娇弱的小小女孩,让人心惊胆战。这里少有 女人,是个别男人吼叫着扭拐而下的地方。 且说我们一行人五个好手上得山来,一到山上,连那位“野狼嚎”也没了气势。 大雪没膝,我们五个好手从雪堆里蹦出钻下,脚下不稳的,人一摔,就没有了踪影。 雪多雪厚,我们同上的雪路一整天相信都无人问津,没有任何前人的足迹。走 在吱吱作响的雪堆里,活像躺在棉被里一般,没有速度,没有俯冲,不像高山滑雪, 倒像是要在雪堆中访贫问苦。个个牛步蟹横,怨声载道,身边唯有荒无人烟的雪白。 我们被冻得涕泪横流的某壮汉说:“除了吃的不是草根子,咱们和红军过雪山有什 么区别?” 一个同伴指着我的头说:“你的奔头儿全部露在外边了。” 这整个一天是我美国生活中经历到的最寒冷日子,非常痛苦,人被冻得头痛欲 裂,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趟艰苦地下得山来,冲回到咖啡屋,发誓再不上山受风寒之苦,身边的人大 都不甘心四十多块钱的雪票白白浪费,就又咬牙全走了,留下我一人滞留在咖啡桌 边。我也心疼钱,但终于身不由己,这篇小文,就是当时的咖啡屋之作。 对这个雪山,我想我已经算是精诚以待了,相信除了我们,远道而来这个深山 滑雪的人不会再有,但也曾听伙伴中的一个人说竟然在咖啡屋的另一角落听到过几 个北京口音,这项发现虽令人难以置信,大家却宁信其有,因为,想不到这个疯狂 的高山之上,竟还有我们不知名的零星血脉,我们因此也甚至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旁边有人看我,是个别的几个蓝眼睛,我写累了也直勾勾地去看他们,我和他 们头顶上的扬声器中放着很地道的乡村音乐,这音乐让我感觉陌生。 看着雪山,觉得它之于我的往来,演出的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下) 我们住的这套山上房子有些历史, 是一个公寓式建筑,11个人分住在3个两室 一厅中。我们房间中电话旁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本子,来往的住客纷纷在临走时签上 自己的名字。 我内心非常喜欢这种非秩序的秩序,觉得这给做者和受者的都留下一个可亲善 的余地。人多半是脆弱极了的动物,需要很多外在的回应和连结。这个小小本子的 第一个签名是我所剧烈讨厌的日本人,看他工整日文字的模样是叫做“秋叶介亮” 的,日期是1990年12月23日,在这个名字后面还有大约四五十个前人的名字。 看着这些颜色仍新的签名,我有些感触,觉得人间沧桑不过是一些人走过去, 另外一些人走过来,彼此不能照面,照面的,只有文字。 这间房间的编号是B座“302”,我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分住在这间房间里的五个 大人一个小孩之前的最先一个,然后,我把我伙伴们的名字依次填上,在写完最后 一个叫做“TOM”的孩子名字后,我加写了一句中文:“我们都是中国人。” 我知道,再隔几年,这房间里的来人中也未必有一个能看懂我这行字的,但是 我要让他们知道,这里曾经有中国人的一些痕迹和一些动作。 算是足迹,也算心情。 关于滑雪的这个题目每个冬天都想写下来,但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因为 在过去的日子里,讲述这样的事项,说给在美国生活的人听实在有点平庸;说给在 中国的朋友们听,又显得过于做作。后来,尤其是今年冬天,听说北中国也出现了 滑雪场,有关的“滑X日游”也成为国内旅游的新锐一支,觉得振奋。七八十年代, 中国的尤其是中国北方的年轻人曾经个个都是滑冰的好手,现在也到了该发展一个 新冰雪分支运动的时候了。 只要有胆,滑雪上手很快,有滑冰基础的人只要设想整个冰刀加长,就已经全 盘掌握雪上技巧。我坐过冰车、见过冰刀,但从来没有在冰上站立过哪怕一秒,我 都能疯在雪中,谁还怕甚? 更令人振奋的是,才从国内回美的人纷纷说,目前,北京附近也开始建造雪场 了,中国目下的所有体育中,滑雪已经成为新宠,因此,这时觉得,滑雪之乐,已 到阐述的时候。 最近多少年里,我听到太多国内出现各种高尔夫俱乐部而且能够售出无数高价 会员证的事情,总觉得滑雪是比高尔夫更能轻易开展起来的运动。而且,与高尔夫 必须广植草坪以及时时保持高度保养比,滑雪场的设施简单得几乎为零。比如雪道 缆车部分可以招标兴建,扫雪道车辆可以雇佣便宜人工运作,咖啡屋可以承包给爱 盈小利的个人,雪靴雪板的生意可以从头做起,须知,从零到12亿,单是这个数字 就让人觉得膏脂丰厚。演变得好,一定能算是个解决些许时代困局的小小中国出路, 轰轰烈烈地做起来,中国报刊上干吗还总得讨论“大周末究竟如何打发”? 但是,和高尔夫的前例相比,国内如何把这项新兴的项目平民化,又是一个课 题。如果什么事都走中国高尔夫球现在煞有介事的“高雅”模式,那又瞎了。咱们 常犯的一个毛病是,一个新东西出现,必定是先“贵族”而“平民”的,这样形成 的一个顺序其实幼稚,把不该夸张的东西夸张,不开眼,也不是真正的生财之道。 做成中档,是层次与参与兼顾的上好出路。 回到洛杉矶,这趟感恩节雪山之行给带来的后果是,大家齐刷刷地都病倒了, 这等于高原造成的一次冰雪劫难过后,另一次病痛劫难又来。 从犹他回洛杉矶节后上班第一天,山上一同咬牙苦撑下来的大家互相致电惺惺 相惜,大家的嗓子都是哑哑的,电话中互通往来,感觉竟然像是曾在监狱中同呆一 号的狱中难友来电。我公司里接听电话的同事只要听到电话那方是哑嗓子的必然问 我“是不是你们滑雪人中的一个?”接过电话,真好比局内人在局外见面,感慨很 多,恍惚得很。 我们的这11个大人中,有一人甚至夸张到几天不能上班的地步,她的嗓音实在 是哑到几乎全无的地步,闲在家里,一呆就是几天。 再往后,城里的日子一过起来感觉中人又远了,昨天在山上“敲三家”互相没 有未来地钻桌子如走马灯般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城里给人的概念就是“关严 自家门”。 在山上,大家的“桌子”全是由一个半大的孩子代钻的,那孩子因此挣足了零 花,下山时积累了一裤兜沉甸甸的葱绿票子。 这趟高山之行,两个被分配在一起住,原来彼此并没有照过面的家庭甚至叨出 了父辈在中国时竟然是相好的注事。“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的老辈 事情,在雪花飘飘的异国异地没想到被续上了,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巧合得 有点奇怪。 这应该就是命中的事情吧。他们谈说自己父辈的事情时,让大家都觉得有点离 奇,一个八仙大桌,两个扶手靠椅,老事一谈来,总是带陈了空气。 大家都很为他们兴奋,热烈地看着他们彼此。 命中的东西,大多追着找你,跑到哪儿,都是你。 回到城里已经很多天了,我的声音仍旧沙哑,嗓子里有很多血的味道,像小时 候刚刚跑完八百米长跑。与此同时,整个人咳个不停,一咳,肋部又连带出强烈的 震痛,人变得无所适从,焦躁而不自信。 与其他人就此交流,大家的感受均大同小异。 大约是从回城的第三天下午开始,我的腿上出现小小连成一片的红斑,然后又 结为小痂,莫名其妙地长满小腿,令我惊讶。我的一个同事也是此次高山难友之一, 第二天上着班只想着“找个棉袄到哪里去躺一下”,第三天就连上班都坚持不下来 了。 与此同时,我们十几个人的肤质从粗细不均的去之初一下子变得同一起来,一 概有粗糙的表皮。我的脸用手抚上去,有无数的小小硬痂,脸上现出一些皱纹和斑 点,早上收拾仪容,甚至可以看到化妆品涂抹上去会点点滴滴地挂在它们身上的样 子。 那些早上,人呆立在镜子前,有一种无望的感觉真实地慢慢迷漫心头,心全空 了。 我的滑雪靴非常合脚,跟着我已经五年,但是从去年开始它成为我的一个防不 胜防的陷阱。去年的滑雪季节过后,我的右脚拇指甲整个青紫,严重变形,样子恶 形恶状。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后果,耐心地观察下来,最后的结果是旧指甲慢慢 剥离,新指甲从内里缓缓生成。新的指甲用了三个整整的季节才全部蜕换下旧的来。 指甲才长好,这次又来一轮。 这四天的高山之行,最后的晴天下山后,我看到右脚的拇指和第三个脚趾的指 甲全部变紫,红红的指甲油下现出遮掩不住的深色。 发现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也是很后来的时候了,脱下袜子,心情沮丧,指甲碰 上去有点颤颤巍巍的疏离感觉,它们脱落的日子可能是五个月之后,也可能就在明 天。 等待,就是全部的指望。 还能指望的是吸取教训之类的自诫,我知道这是一个经历,可以玩味。这时候 想到过去的一句神的话,“人定胜天”或者“与天斗其乐无穷”之类的,不知久呆 中南海的那神有没有先就来这种寒冷的雪山上试过一试?或者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仅仅指的是修大寨梯田的特定场景? 试过之后,他会被冻得哭吗? 我们之中的一个小女孩子被冻哭了,她的眼镜全被冻住了,视线模糊使得她恐 惧得不行。她人长得瘦长,皮下脂肪全无,风一吹,低温就全然进入。神一定受不 了这个,神小时候如果受过,神胖了的时候也一定受不了。我在最冷的时候也他妈 想哭过,那种寒冷对人来说就好像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恶意侵犯,不通融,不妥协。 山这个东西真的是个怪物,它好的时候你可以在它身上做任何无边无沿的事情, 但是,它一个不高兴,就全不念旧好。 这时候,想到这作恶的雪山之于我始乱终弃的说法,再叹!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