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照相 小时候把照相这事认定在隆重得不得了的位置上,觉得那是生命的定格。那时 候,人小而贫穷,却非常注重自己周身正在嬗变的外形和内容,注重自己甚至每一 根细小毛发的节节生长。 那时候整个国家都还贫穷,摄影是一项高雅的爱好,摄影是一个奢侈的习惯。 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我一直向往若能有这样一个习惯。班上某男同学的一个姐姐 就是在西单某处的照相馆工作的,这个事情让很多女生觉得艳羡得不行。 那时候不敢想未来,不敢明确自己未来的日子会不会比父母现在的境况更好。 那时候真的没有钱照相。曾经记得看到过舒婷的一篇名为《照相》的小文,说得也 是她小时候对于照相的狂热。看着那篇文章,觉得惊奇,原来女人都是这么长大的。 那时候有点闲钱最先就会想到去照相,非常记得我最常去的地方是离我家距离 很近、离我的学校更近的甘家口照相馆。那个照相馆非常小,似乎只有一间拍摄室, 进门之后就是柜台,没有什么讲究,一个长台子一搭就把进来的人和原来就在里面 的人分隔开了。 70年代时,去北京照相馆内照一张一寸正面兔冠黑白照一概是六毛二分钱。那 时候,中国还没有发达彩照项目,几乎所有有彩色的照片全是照相馆里师傅按照千 人同一的“手艺”涂制成的,建立于黑白照片之上的“彩色照”。男女老幼一概黄 面红嘴,唇线细长,相貌相近。 这种“彩色”也可以出售,照相馆里一般都出售不知用什么调理出来的相片颜 色,这颜色被制作成纸,你可以买回家沾上清水自由挥洒。我就时常买这样的东西 出来在自己的照片上隆重描摹。那时候对自己的要求比现在高,远不像现在这般自 己对自己期望疲软,这些心态也就导致我每次都会把自己照出的黑白照片中凡是眼 睛的部位画得很大,凡是脸颊的部位画得很红,每次都会把照片弄得面目全非。 那时候我的所有嗜好就是:A——去照相,B——去买小绒鸟。小绒鸟那时大概 是除了馊米饭之外唯一长毛的一个珍稀,这东西也不便宜,和照相的价格差不太多。 被高价买回家来的它们最终总是被我家的猫以为是活鸟给大搞到床的角落进行严重 咀嚼。 这么比下来,嗜好A相对合算,虽然照片最后总是被自己“彩色”得人鬼难分, 但懵懂年月留下的照片,永远是自己的。 父母那里存留了很多家庭成员的照片,但是从小到大,我家孩子的共同嗜好就 是一直不停地前往父母的影集中反复搜寻,把照片们从家庭的影集挪进自己的小影 集之中。 前两天, 在洛杉矶和同事谈到自己小时候难忘的感受时同事忽然问我: “什么时候拿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来看看?” 我忽然一怔,心虚地想到父亲的影集中被我拆得七零八落的一页一页。 如果已经搞到父亲都没有了的地步,我也就更没有了。 父亲曾经说过会照很多相片来作为他女儿将来的嫁妆。我想,是我自己把嫁妆 弄到烟霄云散。 父亲给家人照相非常认真,举着相机让或是站在花前或是站在青松下的家人一 味地微笑,一张相片所有姿势摆好临到要按快门,父亲的食指从轻举到真正按下的 时段一般须以五分钟为计量标准,不让烈日晒出被摄入的雀斑来不算结束。 父亲的海鸥相机是那种摄影时端起来像端一盒中午饭似的那种120型号, 小时 候,孩子们一旦不乖,父亲就说:“你再不乖的话,以后我的海鸥相机不传给你。” 等我们大了,恨不得变得比父亲还“乖”的时候,局面成了父亲想也想不到的 另种形势。形势是,他的那个“海鸥”在人多的地方一提起来就会有人发出“吃吃” 的露骨笑声。 那虽然是一个历史,但终究是一个历史。 再后来,我的生活中竟然和照片的事情分不清楚了。 年纪稍长的生活记忆里,很大的一部分就是随着父亲进入他自己做成的家庭暗 房中为所有认识的人义务放大照片。父亲的暗房有时会直截了当地设在我的房间里, 我那些年里时常看着他在周末如何一项一项地把各种透光的窗户用黑红两色的厚布 遮严,然后把各种药水一项项摊开。父亲的那些药水有一种淡淡的酸味,这些酸味 被整个地闷在房间里,常常一闷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夜。 我和父亲把自己关在暗房里面的时候,里面一片红光。我家的猫儿“阴阳脸” 有时也跟进去,我们常常在黑暗中把一切准备就绪刚刚开始动作的时候,就开始听 见“阴阳脸”隆隆作响的睡眠之声。 父亲用来放大照片的放大机是他自己用一个苏联相机做的,在我们简陋的暗房 中,这算是最紧要的物件了。和这个放大机看上去相对精密的各种调节旋钮相比, 暗房内其它的东西,也就是一盘显影液和另外一盘定影液,简单得不值一提。父亲 放大照片的时候用嘴读秒,他的湖北口音在缜密而无声的暗房中显示出一点些微的 滑稽。暗房内的所有动作排列都是全盘由他掌握的土造顺序,他将每个步骤都视同 照片放大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核心。 然后,如果底片上的那个人物不是父亲老家中的县委书记或者更大职务的占用 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多半就是我的了。父亲告诉我,经过放大曝光的相纸进入 显影水中之后,要用中号夹子夹住照片的边缘在水中慢慢抖动。父亲还告诉我,夹 子不要总是夹在未经完全显影照片的同一个地方,不然那里就会留下一个不经显影 的白色印痕。 我喜欢这种动作,因为这个时候是一切一切开始走向准确的时候,我手中湿漉 漉的纸片开始显示出自己唯一的神奇。我看着那些画面上不是县委书记以及以上职 务的人像一点点地在红光中出现,就像是一个人从混沌未知的世界走向成熟和老练。 这个过程从局部到全体,从模糊到清晰。 我一般尽量不去看父亲那里的工作,不去看那些一望便知的底片,为的就是拮 取这个时候的一点知的层次。 父亲家里远在湖北的远亲,我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见到的,父亲指着照片中有 的人告诉我这是我的“哥哥”,有的人他则告诉我那是他的“外孙”。那时候,总 是有这样或者那样家乡人的底片带着长途跋涉的痕迹出现在父亲手里。 父亲自从 1956年回到过故乡看看之后,40年来从来没有再回去。我清楚地知道,如果父亲有 一天不再回忆湖北家乡,我们和湖北在渊源上的关系血脉中仍大有,但生活中已全 无。 为着这些免费的服务,父亲常常一直工作到凌晨。他从暗房中出来时,会把家 中最大号的洗澡盆斜放在厨房水池上,然后把照片全部不得粘连地放进去,任细小 的水流流上剩余的这一夜。 第二天早上,这一盆照片是全家人早上的全部谈资,母亲时常指着照片上父亲 山区家乡人们的合影跟我说:“如果你父亲当年没有出来,你一定会在这张照片上 的这个女孩子旁边。” 父亲家乡的女孩子普遍不难看,流行穿很短的长裤。 如今,人在美国,照相的事情已经成了一个有点发霉的念头,经久不动。一卷 胶卷放进相机,拍摄进程往往延续整个一年。实话实说,多少年来我曾经历过无数 个美国的庆典和场面,最常忘记的就是带相机这件事情。 在美国照相非常简单,相机也便宜到只花20块钱就能买下一个。某天和同事的 儿子出门,才上车,他就举出一个模样周正的相机吵着要我猜价格,结果,我猜的 所有价钱全错,他说正确答案应该是“5块钱”。 更有某天在美国的电视里似乎还看到过用过即丢的相机,眼睛扫过之后觉得有 点不信,再想跟着看的时候,那则广告已经早早过去。 美国的照片冲洗业也非常发达,很多大型超级市场中都有这种业务。在冲印业 务过多的地方,经手人员忙不过来,往往会将冲洗好的照片安置山洪般地放在超级 市场的一个无人看管的大大角落里,装满照片的纸袋子按照托洗人登记的姓氏顺沿 英文字母顺序排列整齐,取照片的人可以自行将自己已经洗好的照片取出。 这样,把照相的事情就弄得非常平常。 美国甚至还有很多自己可以给自己照相的大型机器,这种机器其实是一个超级 小型的简易房间,拉开帘子你坐进去,帘子一关之后仅剩你自己,这时候是你无人 观瞻尽可以搔首弄姿的时刻,你可以了,你就照了。如果觉得不行,你就再试。这 种提供,繁华区内,常见。 照相已经泛滥到如此平素的地步,这也就不是习惯不习惯的事情了,热爱照相 的人,变得爱好平庸,没有特色。 但是谈到相机还是想起一个小小的故事。 记得还上大学的倒数第二年,记得曾经从上海坐小火轮之类的旧船去浙江观潮, 记得曾经和说话南腔北调的各路江湖同卧一大层平板之铺。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 有一个现在看来只值几十美金的佳能相机。 那一趟行船总听见水拍船舷的单调,人也一直持续沉睡。 一觉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我的相机已经正正地被压在脚底下了。相机套上被划 出一道长长白痕,内心之痛,无以复加。那次似乎是我青年时代之于物类最为深邃 的一次哀恸,一直不能忘记。 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的切实真髓。 小时候照相,觉得那是生命的定格,隆重得不得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