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于畊 昨夜酷热(36.7℃),我似在体验一个病人的痛苦,心里挂着于畊。今天气 温骤然降低10℃,我又愁着病人能否经受这样的反复?三千里外的感应难道是相 通的,正在我坐立不安之中,于畊不幸离开了人世。我抹着眼泪,先写一篇短文, 表达深切的哀悼之忱。 我们同庚,入伍前后经历相似,但她显然比我成熟,我把她看作老同志。在 皖南军服务团见面,她常对我莞尔一笑,不久天南地北长长的分离,脑中没有淡 忘她留给我温和的笑容。1948年在济南相聚,她还是那么热诚,我和果子在她家 吃饭,还和她俩的孩子摄影留念,再见已是1957年的初夏。 我从北京前门车站送客归家,抄近路穿过城楼后面的林子,突然与她和于晶 相遇,想不到当年服务团两位女杰,正伏在树下白床单上野营,悠然自得,叫我 看呆了过去。握手之后,她们一跃而起,嚷着要到我新筑的小巢去喝糯米粥。我 多么高兴,我们比二十年前还要年轻。饭后于晶走了,于畊留下来与我作彻夜谈。 她丰富的阅历,精辟的见解,着实惊动我心中的一潭死水。从此我追随着她;她 对我也跟踪寻觅,以她渐臻完美的品德,深刻影响我此后的文学生涯。顺便提起, 她对我患难中的关怀,早在四十年代从盐城带来的一句问候,加强了我接受考察 的信念。1959年冬天之后,她一封封热情的信,寄到我下放劳动的山村,此后一 年半,我尚未平反,她又两次约我在上海、福州见面。 于畊是博学多才的,解放以后成了教育家,她在福建做了二十年的教育厅长。 中学生的统考成绩名列全国榜首。她的政绩就是经过“大批判”的十年之后,还 是有口皆碑。大家推荐她为全国政协委员。我们八十年代初期重逢,我觉得她益 发善解人意谈笑风生,最关心的还是文艺。她谈古诗的妙用,监禁中不能与人对 话,吟诗可以相互表达感情。她谈尹桂芳劫后演屈原盖世无双,没有忘记对方给 她送到牛棚的咸菜。她对流放地莒口动人的回忆,可以与妇女领袖萝森堡的狱中 小记媲美。她注视《陈毅市长》的演出,关心《收获》上的新作品。有时也大谈 《红楼梦》中的十二金钗,后来把王蒙的红学寄我一册。她和已故的王本英大姐 低吟京剧的梅派唱段,说起老北京对老舍和北京人艺演员的钟爱,也是娓娓动听。 她让我的好友继仙作《柳絮》图,请启功题字,爱若至宝。偶尔也提及我文章中 早被人遗忘的篇目,并逼我练字,为她抄写她所赞叹的《洛神赋》。许多文艺界 的朋友,常常围在她的身边,十天八夜也是谈不完的。总之,她在艺术方面的敏 感、兴趣广泛,孜孜以求、时有高见,常使我钦佩之至。有时我听得出神,忽然 想到要是她当我们的领导,该有多好!脱口说了出来,她认真气我好一阵子。 啊,于畊,在病院漫漫的寒夜,我们并首胝足轻轻地谈论人生,喜怒哀乐淋 漓尽致,艰苦曲折壮怀激烈,在白墙上映出的是我们年轻的身影;在大气中振荡 的是我们苏生的宣言。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当我苦苦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 你有力地搀扶着我,重新投入新的征程。 “叫你傻大妹子,就是喜欢你的。”一桩桩的事实,使我感受到这种厚爱所 含的意义。“写文章倒还有点聪明”,对别人她这样说我。殊不知我文章中透出 的一点英豪之气,有些是她提供的素材,也有和她一起时形成的特异的情趣。如 短篇小说《前方》,我在文中初步抒发了她所崇尚革命夫妻生死之交的情谊,那 神圣前方的音乐节奏,更是她清越语声的录音;又如《水仙》,原是直接写了她 的语言和神韵,在文章中,有时我的傻气变成傻冒,为她始料未及。她也曾给我 鞭挞,打在我的身上,痛在她的心上。 1984年我编《女兵列传》,她和林果对我竭力支持。她的心里原有一本女兵 的英雄谱,以后就一一写来。她写李珉一言九鼎,作了陈总诗句的补充;她写青 年英雄王传馥并为上饶集中营死难烈士编传,不遗余力。诗篇《馈赠》,写陈老 总张茜革命夫妇的生死之交,被教授认为写出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特色,发表后各 报刊竞相转载。杨瑞年同志的生平,是我们《女兵列传》最想收入的,(后来 《女兵列传》停出,多由《大江南北》刊登)人们对她只知一鳞半爪,有点疑疑 惑惑,提供的稿件,与她的壮烈牺牲不相吻合,于畊大无畏地担负起去伪存真仗 义执言的义务,洋洋洒洒数千言的《长江的女儿》,活现一个美丽端庄的杨瑞年, 她执著追求勇于牺牲短促的一生。 对文化界的前辈,她着力写了徐平羽、邹韬奋,还有一篇关于丘东平的遗著。 “你会从一些地方看出我是流着眼泪写的”,仔细拜读,我果真看到无处不 闪耀着她的泪光,却是含而不露,凝聚着她生命的火花。 如果说以上这些她是用眼泪写的,以后的一些就是用血写的了。写革命夫妇 之间的生死之交,她开创了新篇章,颂扬我们高级领导同志之间的生死之交,她 也自有如椽之笔。她首次披露好友凌奔的真知灼见:共产党人之间、革命军人之 间不可缺少情义,不讲情义必将遭到人民的唾弃。借这个快人快语之口说出:我 们对革命忠诚,难保背后没有人泼脏水、捅刀子,打击一个一个落到你的头上,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要直起腰来顶着,再大的风险,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 互相帮助,共度难关。凌奔还预言:太平盛世也可能有大难临头。预言后不出五 年,不幸而言中,十年劫难,大兴冤狱,凌奔以病弱之躯挺身而出,铁肩担着道 义,不仅一些高级领导干部的孩子们在她的庇护下茁壮成长,她还节衣缩食,为 “保护”在冤狱的难友、高级领导同志送去衣服用品纸墨笔砚,于畊的老伴叶飞 同志首先写了七个字回报:凌奔兄,谢谢,谢谢!生死之交同志之情由此可见。 于畊蘸着感情于细微处着笔,还写了不少动人的情节。 于畊常年积劳致疾压抑成害,在她挨斗时正捧着吐血的杯子。她这几年的身 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却是年年都有佳作问世。到最后写《总记着茅山下的一座陵 墓》,即写首长钟期光和夫人凌奔的,也是遗作,我不知她经过了怎样的苦斗, 才写得如此从容可观,也许她正把一腔热血,化作绵绵细雨,洒在字里行间。那 真是血染的风采啊!她舍身取义,留给我们倾囊相与最后的馈赠;汇编成集的遗 著《往事灼灼》,也是留给后代有益的读本。 安息吧,于畊!您是否也愿与您的老战友一起,安息在我的故乡溧阳?在人 民欢迎的队伍中,还有一个不肯与你须臾分离的我! 1993年6月30日—7月3日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