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抉择
整整一夜,脑子清醒得像一泓泉水。
失眠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到失眠的滋味。虽说,经历过不少应该失眠的事情,但我
神经的坚强,也许确有超人之处,或者说,我的神经比较粗糙,我真的很少为烦恼、
为痛苦吃不好、睡不着。这十多年,多亏了神经的坚强与粗糙,才帮我度过那些困
难时刻,否则,独自扛生活的艰辛,会把我压垮。可过去碰到的问题,无非是感情
的、婚姻的,那些不如意的问题,绑在一起都不是要命的。惟独这一次,问题确实
严峻,是哈姆雷特那句经典的台词:“是生,还是死……”
始终觉得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生与死问题,离我很遥远、很遥远,偶尔
想到,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问题,从未认真地把“生死”两字放到心上掂量、思考,
也很少学习、研究有关生命的医学知识或保健知识。当然,对“死”更是毫无思想
准备。但突然之间,我像中彩了,一种危及生命的疾病在我身上定格。于是,“生
与死”的问题如同一颗流星,从遥远的天际迅速滑落到眼前。这样的时刻,谁都会
惊慌失措。这样的时刻,作为重症病人,似乎别无选择,就得把自己完全交给医院、
交给医生。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完全按照医生的指示,及时地手术,切除隐患。但
手术后,对治疗癌症的常规化疗,我却莫名其妙地充满抵触,而且,抵触情绪之强
烈、之坚决,好像完全不在我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我觉得,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
外力注进我心里,有时,我隐隐觉得,这“外力”大概是“神力”,因为,无法解
释我对化疗的抵触竟如此顽固不化。我曾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质疑:“你不懂医,
你凭什么抵触?!”
说实话,在很情绪化的时候,确实无法回答“凭什么”的疑问,我也不想回答,
由着情绪摆布自己,总觉得,什么“情绪”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何况是我。而我
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是一个懂得克制情绪的人,更不是那种爱耍性子的人,多年
的独身生活,也没人可让我使性子,自力更生地活着,我已经养成用脑子而不是靠
情绪来明事理、定主张。这一次例外,在事关性命的重大抉择面前,我的“脑子”
却完全被一股清醒的、发自我内心的“情绪”左右着。既然,这情绪是“清醒的”、
是“内心的”,那么,它一定是有道理的,是生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但我不能进
一步回答自己:为什么生理和心理会“综合”出这样一股清醒又顽固的情绪?
我不得而知。但我必须知道,以鉴定“情绪”的可靠性。
一夜的失眠,就在默默“鉴定”。
首先,得把我的“情绪”一一细化。结果,这么“一细化”,拒绝化疗的理由
便排着队地站到我面前。站在最前面的,无疑是化疗的毒副作用所带给我的伤害与
痛苦。仅两次化疗,我的体质已明显下降,吃不下、睡不好,干什么都有气无力、
无精打采。如果按医生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完成六次化疗,熬到年底,虽说癌细胞
也许被消灭干净,但身上所有健康的东西,被有毒的化疗药物也就祸害得差不多了,
然后,还得用上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补救身体。一年、两年或许几年,我肯定像个
半残的人,做什么都不能自理,生活将完全被动,只能纯粹养病了,不得不脱离社
会、脱离工作。可以想象,几年之后,身体就算好了,但是,没感觉、没状态,对
生活的热情和激情不知不觉都消失了,我还能写作?如果不再写作,我还能干什么?
其次,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活处境。化疗后生理的种种反应,会直接影响人
的心理和心情,情绪会烦躁、会低落,需要有人守在身边为你分担一些痛苦,哪怕
陪着说说话、散散步,或听你“哼哼唧唧”地发发火、撒撒气,多多少少总是宣泄。
而这样的陪伴、分担和安慰,是经受化疗不可缺少的条件。可我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我一个人对付了两次化疗,但我真的没勇气、没力量天长日久地把这种可怕的、很
不人性的、“比死还难受”的治疗进行到底。而一旦丧失勇气和力量,前景不堪设
想。
最后一条理由,是有关生理方面的。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种基本感觉,我
体质是好的,除了胃比较弱,其他部位、其他脏腑,心、肝、肺、肾等都是良好的、
是健康的。尤其在体验了化疗的毒副作用之后,我实在不舍得让身上这些良好的东
西受到摧残和损失。我认为,手术以后,我应该依靠自己这些健康的脏器来恢复和
健全免疫系统,加强抵御疾病、抵御“癌”的能力。
我的这些理由,说出来也许很可笑,如果让医生们听了,会嘲笑我这个医盲竟
然大言不惭。“癌”这个东西,连科学家都没有完全搞明白,都没研究出对付的好
办法,我当了几天病人,竟编排出这么多“理由”反对化疗,不是无稽之谈么?!
但我相信,我的这些理由哪怕没有丝毫医学根据,可我不愿化疗的心情与感觉,是
一种内心的声音,是一种生命的声音,能代表许许多多癌症病人共同的心情、共同
的感觉。当然,我不能鼓动别人做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违心地服从医院关于“六次
化疗”的治疗方案。这一次,我绝对不想违背自己,我要顺从自己最真切的感受。
我相信,在某些时候,人的直觉和感受是科学的。
一条条理由排起队伍,像一道厚厚的墙壁,坚定了我的主张,我对治病的原则
越来越明确:无论如何不能让疾病把我拖进不良的循环中。我要变被动为主动。虽
然,一不小心我掉进了“重症”这条深不见底的“大河”里,但我万万不能让疾病
的波浪裹挟着就此随波逐流。我一定要改变抗癌的战略与方针,要挣扎着爬上岸,
站到高处俯瞰这条来势汹涌的“大河”,或者,逆水行舟,挑战“大河”,以“扶
正”来“去邪”,把自己抗争疾病的精神状态调节到最佳位置,首先在精神上高扬
正气,再求助中医中药在生理上达到去邪的目的,同时,加以食疗辅助。
今夜无眠。我终于用一夜的时间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抉择——拒绝再次接受西医
的化疗——但愿我的这些理由能得到某个中医的确认,我心里会更加踏实。我有预
感,我的抉择一定会遭到一片反对声,我一个人顶得住么?这抉择毕竟是生死选择
啊!
夜色茫茫。我睁着眼睛,眼前也是一片茫茫。家里只有孤零零的我,没有人能
听我诉说这重大的思考和重大的决定,我感到心是孤立无援的。而这样的时刻,我
多么渴望有人支持、有人认可啊!
2002年5月27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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