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一 东台湾连绵不断的青青山谷,沉醉在黯淡的暮色中。垂老的残阳,无力地斜挂 在修长的槟榔树梢上,分外显得萧索。我踯躅路边,被这陌生的山野间那种万古苍 茫的魅力震慑住了,一股卑怯的孤独之感涌上心头,四顾茫然。 山麓一片房屋已经遥遥在望。炊烟袅袅浮起,似正含笑迎人。在村落的那一边, 矗立着许多烟囱,大概就是那家工厂了。一个朋友推荐我到那儿去做驻厂医师;对 于我这样一个退伍的军医,那当然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职业。也许从今以后,我就得 生活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几个月?几年?都说不定。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好在我 是个飘泊惯了的人,只要是能自由地活着,住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最初我是决定不肯来的,因为我觉得那朋友为我的安排多少带有些怜悯的意味。 但禁不住三番五次的“劝驾”,使我无法回绝。最后的一封信,我还叠得整整齐齐 夹在小记事本里的,连这工厂附近的地图都画在上面。信上说:“你在军中打了那 么多年仗,吃过那么多苦,现在既然准许你退伍,也应该换换环境,休息休息了…… 这里需要一个好医师,可是因为地方小,待遇差,总是请不到适当的人。难道你还 计较这些吗?” 这封信,曾使我苦笑,因为它正打在我的弱点上。我向来喜欢到别人不愿去的 地方,去做别人不屑于做的事情。 其实,我期待着与那个朋友会面已多少年了;甚至于当我倒卧在战场上的血泊 中,生命垂危的时候,还会以满心的虔诚哀告上苍,让我活下去,只为了再看到那 个人一回。可是,当我真的活着离开了大陆,辗转来到台湾,而且彼此互通消息之 后,我却一直拖延着每一次见面的机会。甚至于在这重逢前的一刹那,我内心中那 两种敌对的意识还是在激烈地搏斗着,互不相下。就是在枪林弹雨之中,我也从没 有这样的胆怯、纷乱不安。我深怕我所将要看到的,并不是我所期待着要看到的东 西。 我怕我自己受不了最后一个梦的破碎;然而,我身不由己。 走过了一道索桥,村落中犬吠声四起。我知道这里大部分都是那家工厂的员工 宿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然快步向前走去,下意识地把右手插进裤袋里。 二 “请问梅良甫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开门的是个冒失的女孩,看到我是生人,便扭回头去大喊:“太太,有人找先 生!” 一会儿,关着的灯亮了。“梅先生不在家,哪一位呀?”那人站在房门口,我 隐约看得出来,正是那熟悉的影子。 “济美,是我。”我管制不住我的声音,激动得简直连自己都听不出来。“陶 今默来了。” 她好像稍稍愣了一下,便从通路上迎面跑来,远远地伸出了手。因为步子太急, 她那淡黄格子的衣裙被晚风吹得飘拂开来。这轻快的风姿,再加上她纤柔的手指上 随即传来的暖香,不由得令我有片刻的神往。 她好像还是和我们十多年前分手的时候一样,她应该三十四五岁了吧,然而看 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愉快,而且多了一种成熟的妇女独有的妩媚。这一切,正如我 以前所想的一样;可是,说也奇怪,反而使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惆怅与失望。 “你好吧?”女孩把我的箱子接过去,我便这样问候济美。 她点点头,默默无语,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底下。我们背着灯光,都紧张得不 敢仔细端详对方的脸。可是我们的手一直紧紧握着,谁也不忍先骤然松开。当我说 到感谢她为我安排工作的时候,她像从前那样咬着下嘴唇笑了,同时用力捏着我的 左手,把我弄得有些微痛。暗影里,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水汪汪的眼睛中似乎充满 了哀怨。一阵甜蜜的痛苦荡漾在我心头,我不由自主地把一直藏在裤袋里的右手也 伸了出来。 这只手,是那年在青树坪突围的时候负伤的,在我们那被冲散了的一团人中, 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医官。炮弹的碎片伤了肩胛骨,本来可以有办法的,但因为没有 另外的人能给我及时救治,连累了整个的手臂。手早已干枯扭曲,像一段烧之未尽 的干树枝。 虽然这手使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但却没有眼前这一刻这样的厉害。 “为什么以前写信都没有告诉过我?”她珍重地捧着那只残废的手。 “这算什么呢?做了军人,这些事总难免。”我凄然苦笑:“何况我所失去的, 还有比一只手更宝贵的东西。” 她无声喟叹,轻轻地把我的手放开,偏过脸去,哭了。 “济美,别傻,我们能再见到面,大家都活着,不是已经很值得高兴了吗?” 我本意是要宽慰她,可是不知怎么的,自己也仿佛止不住要便咽起来。 十年来为我而流泪的,仍只有她是唯一的人。 为了解围,我问到梅先生。 “厂里临时有要紧的事,晚上要开会,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她迅捷的把 眼泪拭干,换了主妇们常用的口吻说:“他今早还问到你怎么还不来。” 于是,我们走进房里。当我换上了轻软的拖鞋,坐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安详 地抽烟喝茶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一场梦——我竟又回到那遗失了多年的安适生 活之中来了;这真是神妙,尤其是济美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们静静地谈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和一些生离死别了的亲友。那个世界离开我 们是那样遥远,因此越显得我们的聚合是多么偶然而值得庆幸。 她忽然望着我叹息:“你比以前可瘦多了。” 我知道她的话里还包含有许多无法说出来的意思,止不住就答道:“这一半是 因为风霜颠沛,岁月磨人;还有一半是因为——”犹豫了一下,把那个“你”字咽 住。 当然,她已经懂了;并没有怪我放肆,脸上反而闪耀着喜悦的光彩。看她赧然 含羞的样子,我觉得我的脸也烧红起来。我几乎冲动得要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就像从前那样子…… “走开,别讨厌!”她忽然这样一叫,原来是叱退一只围绕着她那绣花拖鞋上 的花蝴蝶而跳跃的黑猫。那猫和我一样吃了一惊,喵唔喵唔地叫着跑开。 这时候,靠里面的隔扇门忽然打开来,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日式房屋四 面都是这种可以拉开的门,我一时没注意,倒觉得她好像是从墙上挂着的画里走下 来的。 “这是妹妹,”济美居间介绍,“梅先生的妹妹,良玉。这位就是我告诉过你 的陶今默先生,又会作诗又会放枪的才子兼英雄。” 良玉只是颔首微笑,无意中流露出少女们常有的矜慢;我觉得她虽然可算是一 个很美的女孩,但似乎有些不完全,冷冷地,差了什么东西。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她问她的嫂嫂。 “说是要开一个要紧的会,怕又要到九十点钟才能回来了,”济美看了我一眼, 抱怨着说:“良甫这人就是这么死心眼,总怕别人不像他那样认真,做一个总工程 师,人家谁是像他这样事必躬亲?” “要不是这样卖命,他怎么能有希望升厂长呢?”良玉甩下这么一句话,扭回 头又出去了。 “连你都这么说他?唉!”济美望着门边的背影摇头,“全是她哥哥惯坏了。” 这句无可奈何的解释是对我说的。 以前济美的信上曾说过,良市的父母很早就去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现在正在某大学读书,只有寒暑假住在一起。也许脾气有点怪僻吧,其实,二十来 岁的女孩子有几个不怪的呢? 因此我对于良玉怀着戒心,很少和她说话。坐在餐桌上,一直看到她拿起饭碗 我才敢动筷子。 济美一再谦逊说:这山洼子地方买不到什么菜;又抱怨厨娘笨得要死。“明天 我做几个菜来给你接风;今儿个也没酒,等良甫明天好好敬你几杯吧!” “别客气,这就挺好了。”我笑着说:“咱们在一起那么久,你难道忘了我不 喝酒?”这话一说出口,我忽自觉有点过分,只好赶紧低下头来扒饭。良玉看看我 又看看济美,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意。我正觉得窘得不得了,忽然桌子底下有一 个软软的东西压在我脚上,我以为是那只猫,后来才觉出来是一只没有穿拖鞋的脚, 重重地端了我一下。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过来,在我和济美之间,无论再怎样挨近,只要有一个第三 者在场,我们的距离便如隔着万水千山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要到这儿来呢?只为了给那些人打防疫针吗?我心里不胜 委曲。 三 饭后,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因为雨脚淋到走廊上,不得不关上窗子,因此 格外显得烦闷。济美虽然始终陪着我谈天说地,可是,因为良玉一直也坐在旁边翻 看旧杂志,使得我们感觉非常拘束。 济美大约在那兄妹面前替我说过不少大话,也许是怕吹得露了破绽,不得不先 给我一些暗示。譬如说——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还记得那年参加你们协和医学院的毕业典礼,你这考第 一名的学生在讲坛上代表致谢词的样子。那会儿多神气呀!”她闭目摇头,好像真 有什么事值得她这么回忆似的。“那时候教会不是要送你出国吗?要不是打仗,恐 怕你已经念了好几个博士回来了。” 我只是笑,暗暗赞许她可以做一个好演员。 “哦,我倒忘了,你有个哥哥到美国去的,他后来回来过没有?” “那是我大哥,自从抗战时候我大嫂和侄儿不幸在重庆被炸死了之后,他很灰 心,所以一直没回来。近年听说在福特汽车公司做设计师,生活还可以,就是心境 太苦了。” “前些日子传说要回国来的,不是他吗?” “那恐怕是传错了。要回来的是我二哥,他原来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作讲座, 最近倦游思归,正在接洽回国以后的种种安排。不过,据我所知他是绝不肯作官的。” 乘着良玉没有把挡着脸的杂志放下来之前,济美悄悄地向我眨眨眼睛。我也报 她以一笑。这种小小的诡计,证明她和我永远是在一条战线上的,令我从心里高兴。 不过,我却不得不为我自己悲哀;为什么我得靠了那本来没有的学历,还得加 上本来没有而硬被充军到外国去的哥哥们才能受人尊敬呢?为什么我一个堂堂的军 官,替国家负过伤,流过血,反而要遮遮掩掩连提都不能提呢?难道我们军人就这 么—— 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淋得像从河里捞起来似的梅良甫。 “呵,陶先生来了,欢迎欢迎。”他不顾身上的水渌渌地淌在地板上,抢先来 和我握手,“失礼失礼,我得先去洗一下子。” 在走廊上,他大声对济美说:“气象台预报,有个强烈台风要在这儿登陆了。 叫个什么‘艾瑞丝小姐’,这些小姐们一个比一个狠,所以我刚才在厂里召集一次 紧急会议。家里怎么样,没问题吧?” 济美没说什么,她心里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良甫换了衣服来了,他是个高大健壮的人,深度的近视眼镜,并 没有能改变他那把什么都摆在脸上的诚恳态度。从他那愉快的脸上,一望可知是一 个廓然无私,喜欢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的人。 从良甫一回来,谈话渐渐融洽起来。他一面把客厅内外的灯开得通明,把两架 电风扇都开足四个字,又让收音机里的音乐刚好播送得清楚而不烦嚣。我看得出来, 他这样做并非是炫耀,而是出于性格中的真诚——愿意别人共享他所有的一切。 雨是一阵大一阵小,济美屡次把窗子打开,看看雨是不是还会下进来。 “电风扇吹着,不是挺凉快了吗?”良甫莫名其妙。 “不,我气闷得很。”济美皱皱眉,出去了。 真的,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觉得气闷呢?怪事! 现在剩下我和良市了。我们不断地开拓着谈话的领域,不断把彼此生活中有趣 的片段搬出来。我和他谈到战场上的事,对他完全是新鲜的话题。当我说到在东北 冰天雪地之中的肉搏战,在华北平原上的突围,以至于最后败走长衡,负伤落伍, 几乎被俘的事,他都听得很人神,时常挂着手,表示他的关切。 后来,话题一转,渐渐谈到他的那个厂和我的工作。 “老兄,你肯屈尊来帮忙,厂里边都很欢迎。我想最多一星期之内就可以正式 发表。这边医务室实在是人少事繁,忙不过来。你来了,一定可以对他们有很大帮 助。可惜就是目前待遇太菲薄,跟自己开业那简直不能比了。至如膳宿,他们一定 会安排。如果不嫌简慢,希望暂时就住在舍下,将来那边宿舍料理好,再搬进去。” 梅良南已替我设想得头头是道,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已觉得他是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可是,当大家都疲倦了各自回卧房的时候,良市用着低沉亲昵的语调和济美说 话的声音,像烙红了的铁一样灼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埋藏了这么多年来模模糊糊的 嫉妒,一时都苏醒过来,我的心里沸腾着,像一座要爆炸的火山。 接着我仿佛听到良甫打网欠的声音,随着房门关上了,连那房里的灯光都看不 见了。一片黑暗与空虚包围了我。我不能再想象下去,他和她现在正在说些什么。 阵阵疾雨敲打着玻璃窗,越发使我无法成眠。我睁大着枯涩的眼睛,凝望着黑 暗的深处,不觉泪落如雨。 好几次我倦极昏然入梦,都被风雨声所惊醒——“艾瑞丝小姐”的先头部队来 了。一阵比一阵大的风雨,竟使我幻想这是世界末日的来临。 在人生的战场上居于劣势的人,往往就会这样子想,绝望,不如毁灭、一切的 一切…… 四 但是,天一亮,我的良知似乎也觉醒过来。精力恢复了,理性使我向现实低头。 当济美笑着问我“睡得好不好”的时候,我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整夜的怨愤所蓄 积下的勇气,所准备下的尖刻的言词,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既然非爱她不可,那 么,默默地爱吧。 良南是天还没有亮就跑到厂里去了。良玉则据说因为夜晚受了凉没有起床。因 此,早餐只有我和济美两个人。这使我很容易地就联想到以前的事情,而感到一种 危机四伏的压迫。 “吃吧,你的烤馒头,还有油炸花生米。” 显然她也没有忘记。这两样东西还是我们在北平读中学时最常吃的东西。我们 念的是教会办的一对“兄妹”学校,男中和女中是分开的,可是男女同学却能避开 了神父和修女的眼睛而交往得非常密切。那时候我们都住校,冬天上早自修课时, 济美便常常到我们男中校园里来,把在洋炉子上烘好的热馒头送给我。她总是说吃 不下或者不喜欢吃,而且嘲笑我的好饭量。一直到了我成年以后,我才渐渐了解她 之所以不吃馒头正如我要吃双份是一样的,无非都是出于要对方满意的一片痴心。 “真谢谢你。”我重复着许多年前的旧回答,端起碗来让几颗花生米从她的筷 子上落到我的碗里;同时,许多年前的情感,也像灰炉之下复燃的火焰一样,炽热 起来。 她没理我,把脚底下的猫抱在怀里爱抚着,用手拈了一块罐头沙丁鱼喂它,可 是那猫竟挣扎着拒绝了。一我这黑子真乖,它连鱼都不要吃,是不是有病了,嗯?”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猫举起来让它吻着自己的脸。 “济美!”我轻喝了一声,她错愕地望着我,一松手让那猫从她膝上跳走。 “不要在我的面前待一只猎那么好,”我鼓足了勇气,面对着满脸惊疑的她说: “我嫉妒它!” “假使你连人都不嫉妒,为什么放不过一只猫呢?”她避开我,眼睛又报复似 地去追寻躲在桌脚下的猫去了。 “嫉妒不是一种美德,我知道。但只要是一个人,就总难免会嫉妒的。”我痛 苦地沉吟着:“何况是为了爱。”说着,我把右手放在她的左手背上,那手指是蜷 曲而僵硬的,也许正可以传达我此刻的畸变而执着的情感。 “不要再对我说那个字眼儿,难道我心里……”她的乞怜的声音打动我的心坎, 她的手慢慢转过来,我们手,乙吻合着手心,紧紧地。她对我宛然一笑,眼圈又红 了。 “要不是痛苦这么深,也许我那一年不会去从军;即使去了也不会这么傻干。 一个军医怎会在第一线上负伤?我渴望死神早一点把我接回去。”我激动地说,注 视着我自己那只难看的手。 “是的,我明白,我全明白,都怪我不好。”她抽回手去,把脸埋在掌心里。 “可是,我倒始终还不明白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才隔绝了的?” 她抽噎了一会才回答:“你记得那年你从重庆到昆明去?” “那是三十三年春天的事。” “你所搭的是西南公路局的车子?” “不错。” “可是那部车在半途中翻了?” “后来听说是,但我因为走到宜宾伤寒病发,支持不下去,中途就下来了。” “这就是造化弄人了,”她惨笑着说:“车翻了,全部乘客罹难,而名单里有 你的名字。” “可是我后来曾经寄信到西安你教书的学校里去,告诉你这个消息。” “你忘了我老早告诉过你那个校长不是人,我受不过他的气,就到兰州我姐姐 家去住。我的信也被那个伪君子扣了。”她叹息着,“那时我坚持要到昆明去一趟, 替你料理后事;可是姐姐竭力劝阻我,本来也是,上万里远的路,而我又没有钱; 跑去了也许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那个人就来了?”我指指墙上她和良甫的合影。她点点头,噙着泪说: “那是一年之后,卅四年的春天,他是姐夫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在兰州结了婚。” “我后来从别处得到一点消息了,我写的信全如石沉大海,我想你是变了,加 之我那两年贫病潦倒,觉得与其这样默默以终,何如在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所以 便从了军。” “难怪后来你在北平车站上匆匆见到我一面时还那么冷酷?” “假使那时候你就对我解释,也许——” 她摇头长叹:“不要说了,一生一世,我们都太迟了。” 一切疑虑解释清楚,我觉得如释重负,但仍止不住要问她一句:“这全世界上 我是否还是第一个人,在你心里?” 她毫不犹豫,坚决地点头。 我也用不着再犹豫了,站起来,从她肩旁缓缓地俯下身来,我以灵敏的左手轻 轻梳拢着她鬓边的散发。她微磁起眼睛,一种期待和渴望的姿势,我懂得—— 可是,门忽然开了,良玉;她冷冷地盯着我们却又不走进来,她头上裹着毛巾, 脸上不施铅华,越发森森然像座石膏像。我们三个人都呆了一下子,还是她先开口: “嫂嫂,阿司匹灵你放在哪儿去了?” 济美一声不响青着脸回房去找阿司匹灵,我慌乱中又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想藉 此掩饰我内心的激动。 “陶先生,您左手会用筷子吗?”良玉好像是有意嘲笑。 我狠狠地望着她,恨不得把饭碗丢过去。 忽然,那只猫在里边怪叫了一声,大约被踹了一脚,夹着尾巴跑出来。济美在 那边房里厉声叱骂着:“跟来跟去干什么?死讨厌!” 整个上午,她们都躲在自己的房中;一直到吃过午饭,阿彩给我送了一杯茶, 还有几本旧小说。我知道这是济美叫她送来的,便依着老习惯先拿起其中最厚的一 本,翻开第一百页的地方,果然有一个小纸条儿: “等天晴了,带我到山外边的海滨去。海是自由的。我们可以抬回以前失去的 贝壳,还有以前的梦。” 我把那纸条揉成一团,放进衣袋里。对着窗外飘若游丝的雨帘,幻想着艰难的 未来。 五 黄昏时,雨更小了,但风却越来越强烈,凌空卷地狂吹而来,真是天昏地暗, 山鸣谷应。一种扩野而神秘的力量主宰了宇宙,似乎有着摧毁万物的雄图。我们大 家都坐在房里,只听到房子被摇撼得咯吱咯吱响,人好像坐在一叶孤舟里,在怒海 上夜航。 书房里电话铃声不断地响,有的是找良甫报告什么事,有的是告急的。济美时 而走去以不耐烦的声音三言两语就打断了他们,我断续听出来,有几处情况是这样 的:仓库可能进水,化验室的后墙危险,动力间温得很厉害,而靠山根的民房被山 洪冲毁了十几间,那一带老百姓都跑到厂里避难来了。 电灯线也断了,更显着天黑得早。良甫从早到晚都没有回来。 这时候,济美又接了一个电话,讲完短短的几句话,她慌慌张张奔到客厅来说: “糟糕,良甫受伤了!”说完就伏在沙发背上哭泣着,伤感地耸着肩。 “怎么回事?”良玉和我都紧张得站了起来。 “化验室那堵墙塌了,他正在指挥抢救仪器。”她只简单说了这两句话,便吩 咐阿彩赶紧把雨衣套鞋手电筒拿来。“我要到厂里去看一看。” “不,你不能冒这个险,让我去,我是医生。” “我陪你去,陶先生,我学过护士。”良玉逼视着我,我顿时恍然于她的想法, 想必是对我有某种的怀疑。这样,我们联合起来总算把济美劝留在家里。 “今默,尽你的力量吧。良甫实在是个好人;救救他,我们都……”济美送我 们出门时哭着对我说。 在路上,风更放肆了,你追奔呼啸着的野兽一样迎面扑来。手电筒根本不能用, 我和良玉两个人只有紧紧地半拉半抱着,俯着身子像拉纤一样,一步一步在黑暗中 摸索。良玉起初似乎还有些羞缩,可是,不是这样就无法前进。 忽然,我听到一声怪响,一条高高的黑影在面前晃动,战场上的经验使我本能 地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连喊都来不及,便把良玉一推,自己也跟着滚进路边积 满了泥水的浅壕里。也许只间隔了一秒钟,一株被吹断了的不知什么名字的大树咔 嚓的倒了下来,那声音简直惊天动地。 当我把良玉从浅壕拖上来时,她颤着声音连称“好险”!而且柔和地问:“你 没有什么吧?” 我没理她,只为了她对我第一回表示友好而感到高兴。 我们好容易摸到了医务室,原来的医生和护士听说是白天被附近老百姓请去看 病,因为风大一直没有回来。只剩下一个手忙脚乱的药剂生。我先检查了几个负伤 者的伤势,虽然看起来都是血肉模糊的,但幸而都没有伤及骨骼,其中只有良甫伤 势比较沉重。我立即指挥着良玉和那药剂生,为他们——一洗过创口,敷上药,扎 好绷带,并且给他们吃了一些安神的药;这时,众人从附近搬来了几床被褥铺在写 字台和地板上,使受伤的人躺得舒服一点,等风过去了好回家去。 大伙儿对于我这新来的医生似乎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因为我这个残废人,而居 然给别人治病。就连嘲笑过我的良玉也不得不表示佩服了。 “告诉你,梅小姐,我这只左手,不但会拿筷子,会写字,还可以打枪,可以 玩球,可以动动手术。” 这时候,病人们神智都恢复过来了。良甫的眼睛从纱布的间隙里望着我,前南 地向我道谢;又自言语自似地说:“风可真是太大了,怎么好端端的一堵墙就会垮 了下来?幸亏我们动手得早,不然,这半年来做的化验,可就完全白费了……。” 这时,厂里一个职员向他报告:“一切情况都还好,动力间临时又加了几层油 布和铅板,仓库加了砂包。化验室的东西也全抢救出来了。” 良甫听了,舒快地吐出一口气来:“要宝贵呵,我们的产品,就是国家的外汇 呀!”这时,良玉走上前要他好好休息,别多费心思,他闭上了眼说:“没有什么。” 又问:“济美好吧?她为什么——” 我忽然又觉得一阵钻心的酸楚,说不出为了同情他还是为了别的;济美说得不 错,他实在是一个善良极了的人。假定他知道济美决心离他而去,他—— 电石灯的火焰忽然一闪,原来有一个人像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呵,是济美!她 的脸是那么苍白,她的眼睛是那么明澈,悄悄地跪在良市面前,有如一个黑衣魔女。 我从她的虔默里,可以看得出她内心有双重的忏侮。 现在,我明白,这里没有我的事了,而我也不必再盼望天晴。 六 好容易天色大亮,台风只余尾声。主人们都还在酣睡,我想我不必辞行,便提 起衣箱悄然走出了梅家。不料在门外竟遇到良玉,“怎么?你到哪儿去?” 我嗫嚅着好半天才勉强说了一句:“这儿的气候对我不大相宜。”我很意外看 到她脸上竟有了依依之色,便接着说:“我是到处流浪惯了的过客,顶多不过像一 阵风,希望没给你们留下什么不快的痕迹吧。请替我向今兄嫂致意。” 我踏着泥泞,沿着来时旧路昂然走去。 大风过后的天空:是一片青青的澄明;天边隐约有一段彩虹高悬——这景象壮 丽得近于恐怖,引人深思;这使我想到我自己狂飘似的半生。 而现在连仅余的一段彩虹也将从我的生命中抹去了。 而今而后,我将了无遗憾,无论飘泊到什么地方。我知道,她是幸福的;而我, 天地茫茫,任我去留,世间还有谁能比一个浪游的过客享受更多的自由? 随着山路爬上冈峦,我四望那快要看不见了的村落,默默和它告别。这一瞬间, 我忽然觉得生命扩大了许多,好像和那山谷林木合而为一,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