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记 人生便是一本大书,每一页,每一行,甚至每一句, 都包涵着无穷的道理…… 那年暑假,我住在舅舅家里等着考大学;舅舅是个自命风雅而又郁郁不得志的 人,虽只刚人中年,却对于世事都没有什么兴趣。在台北一条冷冷清清的街上,开 了一座小咖啡馆,自东自掌,消磨岁月。 我夙来讨厌咖啡馆那一类充满懒洋洋情调的地方,尤其憎恶那些到咖啡馆里来 闲坐终日,百无聊赖的男女们;对于舅舅的咖啡馆,我也是一样地不喜欢。所不同 的是,他那些音乐唱片出奇地吸引了我。对于音乐,我本来一窍也不懂;但也许我 具有一种直觉的欣赏本能,不是用耳朵去谛听,而是用心灵去领受。 当舅舅有时叫我到店里帮帮忙的时候,他总是说:“去挑两张你自己喜欢的唱 片吧!” 舅舅也许就是人家所说那种小有才情的人,至少在他这片小事业上,颇化费了 一番匠心。这个咖啡馆排拒了一切洋化的陈设:玲珑的宫灯洒着迷朦的光晕,精巧 的景德镇瓷器,浑身都是典雅的风采,墙上的蝴蝶兰,案头的仙人掌,代替了那些 浓艳绮丽的瓶花。应该挂油画的地方,舅舅偏偏挂了一副不知什么人写的对联,是 刻在红桧上雕饰着古典花纹的—— 半夜有情邀月共, 一春无事为花忙。 舅舅自己,其实就是这么个“无事忙”的人。 有一天晚上,店里没有人照顾,我便拿了一本“升学指导”心不在焉的坐在柜 台里看着,一个客人也没有,静极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客人进来了。这是个庄重而又有几分潇洒的中年人,一衫 一裤,在不拘小节之中显示出他的考究来,深度的近视眼镜和鬓边的星星白发,似 乎表明了他饱含书卷气的身分。 他选择了第十三号的台子,那是最隐蔽的一角,我们叫它作“死角”的;因此, 我想,他大概是位席上的常客。 他把手中的一包东西放下来,点上一支烟,“可可吧,”自言自语地吩咐着。 可可来了,他正在闭目养神。 “喂,你们一晚上大概可以有多少客人?” “没一定,好的时候二三十位,三四十位,清淡的时候,那就难说了。” “是这样吗?好,”说着他从夏威夷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喏,把这 个拿去,这个地方今天晚上算我包了,明白吗?” 这样的事,我倒还没有遇到过:“先生,我们这儿没有这个规矩,老板知道了, 也许不高兴。” “这有什么,还不是一样?”他又另外拿出大约三四张十元的新台币,“拿去, 这是你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摆阔吗?我真不高兴这种态度。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睛中奕 奕的神采,其中像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接受的力量。而且,我懂得,根据商业上的习 惯,任何不花成本而取得的代价,都是最合乎道德的事。尽管如此,我接他的钱时, 还是有一种受贿似的羞愧之感。 “两小时之内,暂且让我来作主人,这是我们的契约,懂吗?” 我笑着点点头。 “第一,你把所有的灯关掉,除去我台子上这一盏;第二,任何人进来,赶紧 对他讲‘对不起’;第三,不要让什么声音打搅我。” 我心里想,这个人要不是神经病才怪,花一两百块钱,只为跑到这个黑洞洞的 地方来打盹? “先生,留声机也要关掉吗?” “关掉关掉!”他毫不考虑的说。 可是,当我把唱片取下来,满室归于一种死样的寂静时,他又改变主意了: “还是开吧,把那张‘悲怆交响曲’多放几遍好吗?” 我只好依着他的话办,跟神经不健全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遍、两遍、三遍……街上传来一阵夏夜疾雨的声音,把斗室中阴阴郁郁的气 氛,渲染得更深也更浓了。 记不清是“悲怆交响曲”放到第十几遍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我忙迎上去说: “对不起!” 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响,仓促把裹在身上湿淋淋的雨衣脱下来,朝“死角”走 去。——和一切咖啡馆中所产生的故事一样,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且,以我这 年轻无知的眼光匆匆一瞥,黑影中的她,是十分妩媚动人的。 当我刚想追上她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十三号台子的客人对面坐了下来。两个人 既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她也要了一杯可可。当我端可可来时,他们两个人开始讲话了,而且好像是在 争辩什么。我很知趣地退到一个可以听得见他们声音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实在很好 奇。 “为什么不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害我这样苦找!”这是小姐的声音。 “我以为你今晚一定很忙,”先来的先生说:“而且,我很希望今天晚上能够 一个人静坐一会儿,想想从前的事情。” “你倒还没有忘记这个老地方?” “也许从今夜以后,我要开始忘掉它了。” “我们那时候都是刚到台湾,刚认识,到处乱跑,我觉得好像比现在好玩得多。” “连那些往事我也要忘掉,不止我,而是我们。”男人的低声咽叹,像一个音 符,淡淡地融人“悲怆交响曲”之中,沉默了一会,他接下去说:“明天的事,你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我心里乱得很,什么事都不晓得。” “大概人到了高兴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的吧!” “×,你不应该对我这样讲话!”女人愤懑地抗议。 “不要傻,不要自寻烦恼;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不如此,则如彼,差不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明天就……?” “是的,是明天,”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不像刚才那种辩论的调子:“你 来吗?” “为什么?只为了要唤起我嫉妒和痛苦吗?”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漠。我虽看 不见,但也可以想象得出他的脸色,一定还是那种密云不雨的样子。 “真正最痛苦的,该是我自己!” “为什么这样子不会原谅自己呢?” “×,你知道明天对我是多么痛苦的日子!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譬如一座披 满了荆棘的窄门,我就要跃进这座窄门去,义无反顾。——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 么,你知道我真正愿意为他奉献一切的是那一个人。这真像……” “像娜泰雅遇到罗亭,是不是?” “不,他比罗亭更冷酷,也比罗亭更怯懦;他简直是……” “是个骗子,是不是?”男人的声音迟滞无力,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年:“是的, 你说得对!” 接着,他拍了拍手,这是叫仆欧的信号;我以为他们要去了。 “把这个拿去切开。”那位绅士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拿开来看,原来是某有名 的糕点店所制的白兰地蛋糕,一阵酒香,沁人心脾。 蛋糕切好了。送蛋糕的时候,我瞟了一下这两位嘉宾,特别是那位小姐。她衣 着朴素,毫无妆饰,一点也不像一个明天就要作新娘子的人。眉峰微蹙着,重重心 事,为她的脸孔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再吃一块蛋糕吧,你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我想还是喜欢的吧!”他干笑着 说:“而且,我知道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你怎么晓得的?” “我清晨就来看你,到了门前我又迟疑。下午忍不住再来,你家的阿玉说你出 去了;我以为总会有你的那个‘他’陪着,但阿玉说你是一个人出去的。我想你一 定又是毫无头绪地到处乱走去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 难过,仓促间给你留下那个条子:‘我能否再和你谈一次?’唉,真是糊涂!这又 何必呢?徒然增加我们彼此心灵上的负荷而已。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有一个机 会,谴责我这个骗子。” 我真是个笨拙的听众,到现在才了解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个明天就要出嫁 的女人,却爱着这个有点神经病的男人。 “也许,”他又说:“今天根本不该去找你。” “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不该出来!” “也许,至少我根本不应该坐在这地方瞎想,那样你就可以找不到我,而免了 这多余的会面!” “不,你说得还不够彻底。也许根本我们就不应该相识,根本就……”她的声 音悲愤之中带有鸣咽了。 “你要冷静一点。” “我没有办法像你那么冷静。” “唉,你太年轻了,还不知道牺牲的神圣与价值。” “牺牲是什么呢?是牺牲了你自己使我幸福?还是你牺牲了,而我也永远陷溺 在痛苦之中?” “我愿意牺牲一切使你快乐,使你幸福——永久的幸福。” “你便可以拿这个为理由拒绝我的痴心?你用牺牲这个庄严的名词去堆砌你自 己的伟大,撇给我一个庸俗的饼屑,一个家,一个丈夫,一副枷锁。——我难道就 这样子容易满足?” “你今天晚上太激动了。” “因为我不伟大,我自私,对于违背了我心意的事,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 活着好像永远是为了别人,结婚,为了安慰母亲,为了减轻叔叔的负担,为了别再 受婶婶的白眼。我对她们一点也不抱怨。可是,眼前有一个人他知道我内心的创痛, 他能够阻止我,帮助我的,但他没有;在这最后的一刹那,我不能不向他控诉。” “你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都接受;我无法求你谅解,也不必作任何的解释。也 许,你将来会有一天觉得我做的事并不错。” “不要管将来,我现在每一分钟的痛苦,足够支付一个世纪的了。” “时间会使你忘却一切;人的健忘的本能,是一种自卫的灵药。” “你真残酷得可以!”她冷笑了,笑声却像带着锋刺。 他沉默着,他的嘴大约在咀嚼着蛋糕吧。 “我们还是和解了吧,你是个最喜欢原谅别人的人,难道真的忍心在此地对我 进行一次最后的审判吗?”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几分机智,接着又说下去: “怎么样,我留给你条子上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在雨衣里,”她说。然后两个人都在雨衣口袋中去摸索,是两个很不小的纸 包。 “从第一封开始都在这里了吗?”他问。 “你自己可以清查一下,我不明白你现在看这个干什么。” “给你,你写给我的我也统统带来了。” “怎么,是要‘换文’吗?” 那位先生没有回答,却只听到嗤地一声。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她又勃然发怒了:“你写给我的信,我当然有权利保 存,为什么要撕掉?” “没什么,这只是我的习惯,”他慢吞吞地说,同时手中还是不停地撕:“人 们在某一个时候觉得可纪念的东西,过若干年之后,也许都变成了可笑的东西。现 在撕毁它,正可以使它在我心目中永远占有值得保存的价值。” “可见你叫我忘掉这一切,结果只是记忆得更深刻罢了。” 她叹息,他也叹息。 “这是一个可怕的真理,你越是想要忘掉的人物事,结果越是记得清楚。”她 好像只是对她自己说的。 “回忆和憧憬,都只能说是美丽而空虚的事。对于未来抱着过分的幻想,我们 称之为幼稚;但是,若对于过去留恋得太深,想得太多,那便又是衰颓的老象了。 所以,生活既然是生根在现实上,还是去从现实中求答案的好。” “×,你今天晚上是来跟我上课的吗?” “那倒不敢,我只是希望能在最后的一分钟,竭力吐露我所认为最应该说的话 而已!” “你真的觉得你应该跟我说这些话?” 他点了点头。 “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他摇了摇头。 于是,她哀痛地放声悲泣起来了。口中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我听不出来。 那位先生大约是俯到她的耳边讲了些抚慰的话,我也听不见。 又过了似乎是很长的时间,好像有四只手同时在撕信了。嗤嗤的声音,既单调 又刺耳。但是渐渐地渐渐地,那种有节奏的声音,连我也被吸引住了。再没有人说 话了。只有撕。撕、撕。 “×,一切按照你的意思,都撕光了。” “这也算是一种象征吧,减轻了今后生活中一个不必要的累赘。” “你真不讲理,剥夺了一切我认为值得保存的东西。” 他没有答话,陡的一枝火柴划亮了,火光大了,一定是他们在烧那些撕碎的纸。 这怎么行,准会飞得满房都是黑灰的。 走过去看,原来在痰盂边慢慢地在烧,每烧几页,便丢到水中去。——他们简 直忘了争辩和悲哀,专心一意在做这种游戏。 无论是否真的专心,这总算是一种排遣忧愁的有效方法。 纸烧完了,他们的心境似乎也平和许多,我又听到她们的笑声了,虽然笑得都 极勉强。 “回去吧,我累了。”她说。 “真累了,”他搔着头发,那影子在壁上映得极久,像一个妖魔:“我好像觉 得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似的。现在该是我向你祝福的时候了吧?” “谢谢你,×,我像以前谢谢你的时候一样地真诚。”她又披上了雨衣,她不 知道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祝福我们的友谊吧,”他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着。“现在,我已不再配请 求把我的名字放在你心中了。假使说健忘是幸福的话,那就让我们彼此能够毫不着 痕迹地忘掉吧!”经过我的面前,他又回过头对那位小姐说:“将来,等到你也老 了的时候,便会懂得,今天的我才是值得同情的人呢!”他说这话时,我正注视他 的眼睛,这一次看得真清楚,我几乎看到他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颤抖。 两个人都走了出去,我忽然醒觉了似的追了出去:“先生,你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他停住了步。 “你的钱,今晚除了你们两位,再没有客人,所以,你先生的厚赐,我不敢领 受;不然,”我又取出了老法宝:“老板会不高兴的。” “这孩子真诚实。”他收回了那笔曾经引起我反感的钱,但还是坚持给我的一 笔不肯收回。“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心中暗暗感谢他没有说“赏”字。 他们并肩而去,我还依稀听到那位先生说:“让我再送你这一回吧!”两个背 影便渐次投入黑暗中了。 以后,我忙着考学校,很少有机会到店中去;他们是否再来过,我就不知道了。 经过那些考试,我很侥幸地达到了升学的志愿。我现在已是一个大学里研究哲 学的小学徒了。 开课的第一周,好几位教授还没有来;听老同学讲,其中教人生哲学的×先生 是一定会来的,而且一定是从第一学课就讲书的。据说:这位先生是一位十分严肃, 甚至于有点严厉的老师:“这三个学分不好拿呵!” 种种的传说,好像先有了一种气氛,使我们十分迫切要看到这×先生,究竟是 怎么样的一个人,他太神秘而我们又太好奇了。 他一踏进教室,我愕然了;原来,他就是那天晚上给我三十块钱“小费”的客 人。 他不点名,不看参考书,更没有半句客套话,劈头便是讲书。 “人生,便是一本大书;每一页、每一行,甚至于每一句,都包蕴着无数的道 理。人生哲学,便是探究这些道理的基本方法。 “……对于这门学识,我所知道的不一定比各位能超过多少,但我有一个意见, 愿意告诉各位同学,要从人生中追求永久的幸福,总是要先能看得远,放得开,能 够默默地有所牺牲,有所创造……” 我只埋头在写我的笔记,不敢抬头来多看他一眼,几个月前的事,回旋在我的 脑际:“是他,一点也不会错。”一想到我那天晚上的遭遇,我所听到的话,好像 还留在耳边。——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幸福的了吧? 我不知怎么会激动了起来,心中默然地为他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