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仁 中学时期,是一个人从童年过渡到成人的年代,充满了有笑有泪的回忆;但那 些往事最容易忘记,也许因为那是我们成长得最快的年头——每一个人都恨不得自 己快快长大。 我那时的愿望是快快长到十八岁,怏怏逃出被敌人占领的北平,到大后方去投 考空军官校。为甚么那样入迷要干空军?受了谁的影响?已经记不清了。总之,那 是当时的时尚。要把自己贡献给国家,贡献给抗战,无论如何不要作亡国奴。 我读的中学是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天主教办的学校。七七事变之后,北方许多 学府,像北大、清华、南开、燕京等纷纷内迁,辅仁因教会的关系尚能维持原来的 水准和风格,暂时不受日本人的干扰,成为华北地区最具吸引力的最高学府;辅大 成为知识分子爱国活动的大本营。 附中的老师,大多数都是辅大各系毕业生的前三名。师资水准很高,学生录取 很严,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勤朴好学的风尚。学校里没有甚么特别表彰的好学生,在 那样的环境里,偶尔出现一两个操行和功课差劲的,最多只能待一个学期,就被淘 汰了。 辅大的校舍是从前的涛贝勒府,一座灰色的城堡样的建筑。后进的中学部自成 天地,都是古典式的庭苑老树;记得我们教室外面有参天松柏,一座月亮门…… 当我再来时,也几乎是隔了半个世纪。从外面看,大体仍保持旧观,只是门前 挂了另一块招牌,辅仁改成一北京市第十三中学”。有一千一百个学生,跟我们那 时差不多。 走进大门,一位年轻的教师陪着我们一处处参观。有新建的大楼,有正在加盖 尚未完工的教室。原来的老屋有些依然健在,但也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面目全非, 不复当年的神貌。我徘徊在教室门外,闭目凝神,仿佛听到了顾广佑老师朗读英文 课本和英纯良老师讲解“桃花源记”的深意。老师们教诲的深思终身难忘,然而, 多少年来,都不敢在文字或口头上提到那些位师长;因为我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 的世界里。 我只知道丁德勋老师已经去世,还有很多位师长并无音信,今生今生,报恩无 缘了。在北平沦陷期间,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惟凭着一股凛然正气,在日本 人和汉奸的重重监视之下,教导我们不要忘记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操场仍是以前那样灰尘四起的样子。我摩挲着篮球架,冬令天短,我们热心打 球,有时连晚饭也忘了吃。夏秋之间打垒球,我就在那球场上初尝打出“全垒打” 的兴奋。盛夏时默坐老槐树下,听着蝉声聒耳,体会到那种有声的宁静…… 辅仁中学是一个新的起点,从那儿我踏上了万里征途,到河南、陕西、四川。 很遗憾投军无门,开不成战斗机;摸索着进了大学,走上另一条以笔胜剑、文章报 国的道路;然而,到老来仍止不住要感叹一番,“恨儒冠误我,却羡兜牟”。阵云 截岸,霸气横秋,千雉严城,虎跃龙骧的生涯,于我今生无分。回想老师们的谆谆 期勉,总觉得有“对不起”的歉憾。 当年的好同学、好朋友,而今尚可相见者不过两三人,白头道故,恍如梦中。 还有好多位见不到的,今生今世,不知可有再见到的幸运否?郑板桥词,“我梦扬 州,便想到扬州梦我”。彼此的思念应该都是一样的。古人吟咏的长别胄长相思, 和我们这一代人流离颠沛的遭遇比起来,都算得平淡无奇了吧。 辅仁中学门前的街道原名李广桥西街,向南走有许多家小吃店,同和居、刘记, 挑着担子卖馄钝的小白,现在都没有了。街名好像也改作柳荫街,沿街的小溪被盖 起来,跟台北的塯公圳一般,年轻人都不会知道了。逝去的流光,冲走了许多记忆, 只余下无穷怅惆,茫茫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