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兴隆街有人在栽树,挖了一个方坑,坑边放着一棵碗口粗的树,枝叶都被锯了, 只留着手臂一样的骨干,我的心噔地跳了一下。以前我做过坐在城外弯脖松下一块 白石头上的梦,醒来就想,我会也是一棵树长在城里的。我就是这棵树吗? 我说: 五富,你瞧那是啥树? 五富说:紫槐。 我说:好。 五富说:好? 我说:以后你得护着这树。 五富莫名其妙,憨相又出来了,张着嘴。 我说:嘴! 他把嘴闭上了。 兴隆街是在西安的东南角,归于我和五富的是十道长巷。巧的是就在我们来西 安的前三天,这一带拾破烂的那个老头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这是韩大宝告诉我的, 他说我的命硬,活该那老头要给我们腾地盘。我买了一瓶酒洒在马路上,奠祭着可 怜的亡灵,祈求他不要怨恨我和五富。五富不明白我为啥把酒洒在路上,说怪可惜 的,我不明说,怕他从此心里有了阴影,因l 为他过马路总是犹豫不决,而一旦车 辆全没了,,又跑得像狼在撵。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天生没有城里人的气质,比如 北瓜在清风镇叫北瓜,可西安人都叫北瓜是南瓜,韩大宝在池头村时就给他讲过了, 到了兴隆街见到了南瓜他还是说:瞧,城里的北瓜多大! 韩大宝把我们带到了兴隆 街后他就走了,至于怎么个拾破烂,韩大宝没有教我们,五富倒嚷嚷着肚子饥了。 五富的肚子里似乎有个掏食虫,他总是害饥! 到拐弯处一间山西人开的削面馆里, 我要了四碗面,五富说要五碗,我也就强调:都来肉稍子! 五富蹴在凳子上,他的 那双鞋前边破了洞,鞋面肮脏不堪,三只苍蝇就落在上面洗脸。我说:五富! 示意 他坐下来。五富没理会,喊叫着辣子罐里怎么没辣子了:老板,油泼辣子! 嘴唇啷 啷地咂着响。我又说:五富,五富! 意思要他声低些。五富又喊叫蒜呢,没蒜了, 来一疙瘩蒜呀! 我放下碗,不吃了,气得瞪他,他只顾往嘴里扒拉,舌头都搅不过 了还喊叫来两碗面汤! 饭馆里的人都侧目而视,我悄声说:你一辈子没吃过饭呀?! 他抬头来却关心地给我说:吃呀,哈娃,饭香着哩! 店老板并没有把面汤端上来。 五富就只有喝桌上的招待茶,喝一大口,咕嘟咕嘟在嘴里倒腾着响,不停地响,似 乎在漱口,要把牙齿间的饭渣全漱净的。老板以为五富要把漱口水往地上吐呀,吆 喝着服务生把痰盂拿来,五富却脸上的肌肉一收缩,嗝儿,把茶水咽了。 出了饭馆,我那个笑啊! 五富问:你咋啦? 我说:你给我记住,以后在什么地 方吃饭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声那么高地说香,不要把茶水在口里涮, 涮了就不要咽! 我严肃地教训着五富,五富一下子蔫了,他说:我刚才丢人啦? 当 然是丢人啦。经我教训后五富又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说这么多的规矩呀,那咋自在 ?他说:我想菊蛾了。 菊蛾是他老婆,他坐在路边的石墩上,脸能刮下霜来。 我怎么就带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呢? 我想说你才来就想回呀,你回吧,可他连西 安城都寻不着出去的路呢,我可怜了他,而且,没有我,还会有第二个肯承携他的 人吗? 我把他从石墩上提起来,五富,你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我! 五富的眼睛灰 浊呆滞,像死鱼眼,不到十秒钟,目光就斜了。 看着我,看着! 我说:你敢看着我,你就能面对西安城了! 别苦个脸,你的脸 苦着实在难看! 我要给我起名了,你知道我要给我起个什么名字吗? 重起名字? 五 富的眼睛睁大了:起啥名字? 高兴。 高兴? 是叫高兴,刘高兴! 以后不准再叫刘哈娃,叫刘哈娃我不回答。我的名 字叫刘高兴! 我觉得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怎么就起了这么好的名字啊! 我因此建议 五富也起个新名,五富却说名字么还不就是个名字,叫个猪娃就是猪啦,我叫五富 富了什么?!我告诉五富,你的名字听起来是无富,所以你才没富起来,名字是非常 重要的,刚才到兴隆街我觉得街名吉祥才突然想到,美国德国英国法国多好的名字, 自然它们都是些强国。柬埔寨,尼泊尔,缅甸,不是寨子就是泥呀草甸的,那能强 大吗? 还有,大东西名字都大,小东西名字都小,蚊子叫小咬,虎才叫老虎。五富 说:鼠大吗,咋也叫老鼠? 哈,亏他能说出这种话! 我说:五富你活泛了么,就凭 这句话你在西安能站住脚的! 我就继续给五富讲写名字犹如写符,念名字犹如念咒, 我在清风镇叫刘哈娃,能不是个农民吗,能会娶上老婆吗? 能快活吗? 我早就想改 名字了,清风镇人不认同,现在到了西安,另一片子天地了,我要高兴,我就是刘 高兴,越叫我高兴我就越能高兴,你懂不? 五富不懂,也不愿改名,他还要叫五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