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城市生活以来,我这是第一回听五富的调遣。我并不是觉得不应该去收医疗垃 圾,我也希望能多赚钱,我兴趣的是五富还有了能耐,带我就能收到这些废品并卖 个好价钱。我试试他。 第二天起来个大早,黄八还睡着我们就出门了。我和五富只拉了一辆架子车, 果然在一些私人诊所里收到了许多针管和输液器,装了两大编织袋。五富直念叨到 底是我的命壮,他说他和黄八还没_ 次收过这么多的货。塑料加工点在西南郊区的 几个村子里,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我们沿着一条土路走,蚂蚱时不时就在脚面上 飞溅。五富的情绪非常高涨,给我讲那些村中人家都是些高围墙院子,虽然大铁门 在关着,但你只要听见院子里有机器的夯夯声,就肯定是在加工塑料。来这里送医 疗垃圾的大多是一些回收站,也有我们这样的拾破烂的人。输液器粉碎后称为“软 料”,针管粉碎后称为“硬料”,由于针管本身材质好,无论是否粉碎过,摘去针 头。 都可直接加入粉碎过的生活碎料中,加工成“造厘子”,然后运到塑料厂,生 产各种塑料制品。五富说,咱这两袋货最少可以卖一百二十多元吧。 可“硬料”从加工点再卖出去则是七千三百元一吨,把它的,人家吃肉咱只啃 啃骨头。 到了好几家加工点,五富都是让我拉了架子车在院外呆着,他去问价钱,他绝 对是要在我面前逞能,可都没有交易成功。因为有两家的收购价是一斤两元,一家 是一斤两元一角,他都不满意,要再到前面另一个村子的加工点去卖。 这是个小村子,村东头一座土院外有片小树林子,五富让我拉着车子就在林子 边,他又要到院子里去交易。他说:你不怪我不让你去吧? 我说:你比我精么。他 说:不是的,你那样子不像个拾破烂的,上次我和黄八来,人家还怀疑不是记者吧, 他们怕出事。我说:你去吧你去吧。坐下来吃纸烟,心想,我这样子人家可能是要 担惊受怕的,就反刍了,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 但是,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我正反刍着,村头的小路上突然驶过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了六个警察,极 快地向那个土院门里冲去。我知道要坏事了,第一反应就是拉了架子车跑,可拉架 子车必须经过面包车前边,车上的司机会不会就发现了我拉着的是医疗废弃品? 我 那时稍一思索,就把编织袋扔到树林子里,拉了空车子走出来。我得哼着曲儿吧, 我就Ⅱ亨社火鼓曲:锵! 一个人从土院墙上掉下来,是五富,但过了一会儿却没有 动静。我轻声叫:五富,五富! 五富满头草叶子,一跛一跛走过来。我说怎么啦? 他脸色煞白,说警察来查封啦,嘴唇就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我让他赶快趴到架子 车上装病人,拉了往村外走。 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人的智力都是在紧急时显露的,但这需要有静气。 我那时不慌乱,让五富趴在架子车上,他个子大,一条腿搭拉在车下,我让他把脚 收收,车子一拉动,路上满是坑儿,他的头又在车帮上碰磕,他说:慢些,慢些。 我说:不要吭声! 架子车经过了土院门口,我不往土院门里看,也不拿眼看那辆面 包车,面包车上果真就下来两个人,把我挡住了。 干啥的? 送病人去看医生。 不是吧,是来送医疗废弃品的吧?!我像是拾破烂的吗? 警察看着我,我拢了一 下头发,从兜里取纸烟要给警察散的,却掏出了那个真皮钱包,把真皮钱包又装进 去,掏出了纸烟盒。这一切都是我故意安排的,警察就不看我了,看五富。 你也不像拾破烂的? 我肚疼。 五富哎哟哎哟地呻吟。他哎哟得太夸张了,警察本要去面包车上的,警察又不 让我们走了,说:是不是送货的,让加工点的人去认认就清楚了! 让我把架子车往 土院里拉。五富当然就急了,说:我肚子疼死了你负责?!他们说:咦,肚子疼还这 么大的劲? 五富说:我一气肚子不疼了。 我拿手戳了一下五富,五富不言语了,重新趴下哼哼。到了土院,让加工点的 人认我是不是来送货的,加工点的人当然不认识我,摇了摇头,我们终于被放行了。 就在我们走在村外的土路上,面包车吼着从我们身边驶过,腾起了一团土雾。 土雾里我瞧见面包车里坐着戴了铐子的加工点的人,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后看,脸平 扁得像个柿饼。 下来下来,警察已经走了,还让我拉着你吗? 我把五富从架子车上掀开去。五 富说:妈椰,吓死我了! 是够吓人的。我问五富怎么就从院墙上掉了下来? 五富说 他进去后,人家提着水壶正给冒着蒸气的土塑料拔丝机降温,那人也太张狂,咬死 一斤二元二的价,他就气得想尿。多亏了他去了厕所尿,当看见警察进了院,就踩 着厕所的隔档板翻到院墙上,原准备往下跳的,没想却掉下来了。 五富说:我利索吧? 我说:利索成跛子了! 五富这才觉得腿疼了,提起裤管看 腿,腿上肿了个拳头大的青包。好,好,他说,裤子没摔}l破。 他使劲在地上跺着脚,腿就站直了,却拉起架子车往土院那儿去。我问他干啥 呀,他说得把那两袋货拿回来呀。你说他胆大,他比黄八胆小得多,你说他胆小, 他又胆大得光屁股敢撵狼,果真去小树林里把两袋针管又拉了过来。 我们最后是把这批针管拉到了瘦猴的收购站里,悄悄问瘦猴收不收,瘦猴警惕 地说:害我呀? 我说:我是来问问。瘦猴说:你敢从下面收,我就敢从你这儿收。 我说:这你就不怕警察啦?!瘦猴说:你见过一网能把河里的鱼打尽吗? 他是接收了 那些针管,却只给我们一斤一元九角钱。、五富心里不平衡,还在讨价还价,瘦猴 就拿了报纸看,说:你要觉得吃亏,你可以到别的收购站去卖嘛! 五富说:资本家 !咋不再来个文化大革命呀?! 瘦猴笑笑的,看他的报纸。突然换了个姿势,说:刘 高兴,这是你? 他看的正是刊登了我照片的那份报纸。他把报纸拿过来也让我看, 说这照片是不是你,我说是我。他就叫起来,一字一句把那篇报导念了一遍。 五富说:这是啥时候的事? 我说:前天的事。 五富说:爷呀,你命真大! 你想没想过手要抓不紧那掉下来就死了?!五富和那 记者问同一个问题。我说:想了,当然想了。 五富说:咋想的? 我说:我死了肯定有人哭哩。 五富说:哭的那是我! 我说:是不是哭我死了你咋办呀? 五富说:我咋办呀? 我会把你背回去的! 好兄弟! 我永远记着了这句话! 我拥抱了五富,他身上的汗味 很重。我又扳住了五富的双肩,久久地看他,把他眼角的眼屎擦了,告诉说,如果 我真的死了,五富你记住,我不埋在清风镇的黄土坡上,应该让我去城里的火葬场 火化,我活着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 瘦猴听了我的话,脖子却伸得老长,他问做了这么一件英雄事迹,是不是市政 府要给你个城籍户口呀? 我说没有。他又问那是奖励你钱了? 我说没有。他把脖子 收回去了,从怀里掏了酒壶来喝,说:刘高兴呀刘高兴,你爱这个城市,这个城市 却不爱你么! 你还想火化,你死在街头了,死在池头村了,没有医院的证明谁给你 火化? 你想了个美! 这话我和五富都不爱听。 什么东西嘛,一句暖人心的话都不说! 五富恨恨地说:刘高兴死了我把他往回 背,我要死了刘高兴往回背,让我在城里火化我还不愿意哩! 数个月后,每当回想 起这一番对话,我心里就呼呼的跳。这是不是一种命运的先兆呢? 世上总有一些神 秘的东西,而瘦猴却总是嘲笑我们商州人迷信,神神道道。他哪里晓得生火有蓝焰, 珠玉有宝光,在高山之上拉屎怎么就立即有苍蝇出现,清风镇要死人了,前半个月 必然就有猫头鹰夜夜啼哭? 瘦猴占了我们的便宜,又奚落了我们,五富气得说吃去, 有被瘦猴勒索的还没咱吃的,吃! 我们就吃了一顿羊肉泡馍,还买了一瓶烧酒,喝 得头重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