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静静地给我说着她是妓女,她说她虽然已经不在乎隐瞒自己的职业, 但从未对人说过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对她友好,话说明了或许对谁都好。那个时 候鼓楼正悠然地传来了鼓声,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疙瘩一疙瘩红云,开绽如像 玫瑰。我没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轮车上没有挪动。一连串的刺耳的警笛从街 的那头一直响过来,人车潮涌的街面瞬间闪开两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说,刚才 你看到了,我是坐着小车来的,像我这样人怎么会坐着小车呢? 那男的就是我的常 客,也是我还可依赖的人,他给我介绍客户,每次也都是他来接我和送我。你不要 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需要钱,我们进城不都是为了钱吗,可我需要大量的钱,必须 很快地把钱挣够。我怎么办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烂吗? 那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确 实都是色情场所,女服务生绝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头和刮脸外,她们为客人提 供的服务是按摩,洗脚和打炮。打炮分现打和外打,现打就是在店里,一般是一百 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过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带你去按摩,但你什么都不 问就走,两年来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耻和可怜。 但你走了,我并不认为你就是君子,来那里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你 有钱有地位,你是因为没有去过和没有多余钱你才走的。是不是? 我这不是在笑话 你,而我在你走后就觉得我可怜其实你也可怜,可怜人见着可怜人,或许我还能给 你说更多的话。所以,上次我才那么喊你,现在我也愿意把事情给你说破。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从事这行职业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几万人吧,不管在歌舞 厅的,桑拿洗浴房的,还是美容美发店里的,都拿的是买来的身份证,她告诉你的 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龄,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纯,米阳县人,今 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说,从事这行职业并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岁那年 和米阳县城关的李京谈恋爱,李京爱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赌博,我们就发生 了分歧。我承认他对我好,那种好是我吃饱了还往我嘴里硬塞油饼,我受不了,提 出和他分手,他纠缠不行,威胁说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杀掉我。我以为他在说气话, 没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闹,我为了摆脱他,到邻县的姨家去住了几 个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着刀子去我家,说要搜出他的新娘。父亲在家,就和 他打起来,正打着我哥回来了,我哥抄起木棍将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 捅在胸部,我哥当下就死了。他杀了人,如果他当时再自杀,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他跑了,跑得无踪无影,这就有了冤孽债。案子办了一个月,没抓着李京,所有 的线索又都断了,案子就搁了下来。 她说,米阳县是个穷县,公安局办案总是缺少经费,许多案子只要牵涉到外地, 那就只好把案子搁了下来。公安局能把案子搁下来,而我怎么能了了这件事呢? 我 娘死得早,我爹为这事生了一场病,半年后也就死了。我爹死后一个月,有人说在 内蒙古的包头发现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说得我掏钱,管待警察的吃 喝行住所有费用。我哪儿有钱? 可案子不破我永远心不甘啊! 我就来西安打工了, 在饭店里洗过碗,也做过保姆,挣来的钱仅仅能维持我的生活费。后来我认识了那 家美容美发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动我出了台。 她说,钱是挣了好多。我是每挣到一万元就汇给县公安局,他们是去了一趟内 蒙古,去了一趟宁夏,但没有抓到李京。往后的日子里,我就不停地挣钱,汇钱, 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肃的南部,去云南,去山西的五台县,还是没有抓到李京,甚 至发现的线索又断了。旧的线索断了,新的线索总会出现,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 他一定要杀人者偿命。我继续要挣钱,不仅在美容美发店里挣,我通过你看见的那 个大老板,给我介绍了一批大老板客户。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们起先只是新鲜, 到后来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每次付多几倍的价钱给我。 小孟,不,孟夷纯,我应该叫她孟夷纯,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说给我的时候, 我的肚子是一阵一阵响,似乎整个身子就是个洗衣机,其中的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和 揉搓。她说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车帮上撑了,身子要从三轮车上下来, 她说:我想你不会让我再坐你的车了。刘高兴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我让她继续坐 住,负责要把她送到美容美发店去。她看着我,我也就看着她,她的嘴唇干裂,刚 才说了那么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喝,但周围并没有卖矿泉水的 商店。而马路斜对面的那个巷口的过街天桥上是一个小型劳务市场,孟夷纯在说话 前那里还站着坐着许多初进城的农民,随着暮色降临,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无 望者自去寻找住宿了,还留着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放着 十几个苹果。我跑过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着我。她年龄不大,丑丑的。 我说:卖苹果的,这是哪里的苹果? 她说:我是来寻活的。 我说:寻活的还带了苹果? 她说:自家树上的,来时带了些。 我说:那你还没寻到活? 她说:没人要么。 我说:这苹果卖吗? 她说:卖,卖,卖了我就能吃碗面了。 这又是一个进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苹果却没有推销出去。但我只能买一颗,挑 来挑去,苹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经腐败,我扔下了五元钱,拿起一颗苹果跑回到马 路这边。 孟夷纯接过了苹果,并没有吃,一直握在手里。我蹬起了三轮车,蹬得再不快 了。到了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她下车,我去扶她不让扶,几次试探着把那只崴了的 脚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说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钱给她。我的身上只有 了这五十元钱。她说:唼,你给我钱? 我没付你车费你倒给我钱? 我说我不是大老 板,我要是大老板我会一次给你五万十万让你去破案的。孟夷纯说了一句:你会当 个大老板的! 突然眉眼一动,流泪了。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孟夷纯是我毫无思索的行为,但她一流泪,我却慌了。她是 一直看着我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几乎掏遍了身上四个口袋,掏出的尽是些零票子, 她的眼睛就慢慢变圆变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里还说:快流泪了,快流泪了。 可我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泪了。在那一瞬间,我有了极满足的 快感,因为我不假思索地掏钱给她,是我并没有鄙视一个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 个比我还悲惨的人,我盼望着能感动她。但是,当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闭,两股眼泪 夺眶而出,我手脚无措了。 我给她钱就是为了她这样吗? 五十元钱对于那么大的案子能起什么作用呢? 她 的眼泪让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着三轮车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经逃出巷口了,孟夷纯在喊我。高 兴,高兴! 她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只叫我高兴。我停下来,她一跛一跛过来,我 只说她要退还五十元或者给我说什么,她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啷! 我怎么知道她 会来亲我,慌乱中我避过了头,她亲得响声很大,口红蹭在了我的衣领上。 孟夷纯是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大胆地当街亲我。 但孟夷纯的这一亲,却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这样想的:我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我说过知心话,也没有被亲过,而说 了知心话又亲了我的又是我所爱上了的孟夷纯。她是在爱我还是感谢我还是在回报 我,这些都不管,起码它增强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说过我原本是城里人,果然 是。我怎么就适应城里的生活呢? 我怎么就没像五富黄八那样总是骂骂咧咧呢? 我 的爱情也真的就在城里发生了吗?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况她是牺 牲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着去鬼市倒腾那些偷窃来的 赃物吗,不是也去收过医疗废品吗? 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这个社会,谁生活 得又清白了呀?!孟夷纯绝对不是坏人,瞧她多漂亮,顶尖的漂亮! 顶尖的漂亮就不 是坏人吗? 是的。房子盖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阳通风住着舒服,只有歪歪扭扭 的房子才潮湿,阴暗,又容易倒塌。她只是处境不好。污泥里不是就长出了荷花吗 ?她和我应该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纯收了五十元钱,按说,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钱,而她收了说明她对我是 认同和好感的,那么,我会有这么个女人让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头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有了苦不要对人说,有了喜也不 要对人说,有了喜越是能控制着不对人说就是了不起的人。 晚饭开始添水生火,五富却迟迟坐在那里用菜刀削一双女式旧凉鞋的鞋跟。他 笨得很,两个鞋跟老是削不齐。 我说:咋还不做饭? 他说:这鞋能留给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还有些饼 子,泡着凑合一顿吧。 今日还凑合什么呀,我决定吃一顿捞面。可去擀面条时,面粉袋里仅仅剩下了 半碗面,只能拌稀拌汤喝了。原本该美美吃一顿,竟比往日伙食还差。豁出去了, 我掏十元钱让五富到前边街巷商店去买鸡蛋,在拌汤里煮荷包蛋。五富,要买买双, 四颗! 但是,五富从街上回来并没有买鸡蛋,粗声骂着人的个头不长,鸡蛋怎么就 不停地涨价呀,原先一元钱两颗的,现在三元钱才能买四颗! 他买回来了一小袋土 豆。五富说, 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汤里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后不用切,那就用 文火煮着,五富不停地揭开锅盖,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没有。我说慢慢煮么,肚子饥 成那样? 五富说:你要不做饭,我还不觉得饥,一做起来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 一回来便脱了上衣的,我不脱,以为五富会发现衣领上的口红印儿,五富眼里没水, 就是乐不出来。他说:你捂蛆呀不脱衣服? 你掏钱买了土豆,我给你洗衣服。 我这褂子不洗了,再也不洗! 侧过身,将那印了口红的衣领朝着他,他还是没 反应。 五富说:明日咱改吃两顿饭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说毕又骂:他娘的,人家吃 肉哩,咱连一顿面条都吃不起了! 楼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饺子,连黄八也买了一捆 排骨在熬着,一会从锅里拿一根尝着,一会又拿一根尝着,惹得杏胡说:没熬熟你 就尝完了! 我开始给五富开导,咱这一顿没吃好,不等于咱永远吃不好么。等到哪 一天咱有钱了,咱到大饭馆里去,吃鱿鱼,吃海参,吃鲍吃翅。五富说:我才不吃 那些的,我见不得鱼腥味,前几天我在夜市上见有人吃虾,那大虾是海里来的,咱 没吃过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虾蟆,咱清风镇泉里就有那种虾蟆,去泉里打水, 把水担回家了,如果发现桶底有一两只虾蟆,我会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担的。我说那 你想吃啥? 五富说除了海鲜外你给啥吃啥,啥都能吃。 给啥吃啥,啥都能吃,这不成了猪吗? 凤凰之所以是凤凰,凤凰是挑食的,它 只吃竹实只饮甘露。而我,虽然知道吃饭穿衣要看家当,可我在收破烂时,那些高 楼的电梯里贴着的菜肴照片我就爱看,要仔细辨认什么是鲍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 吃米吃面吃包谷糁中想象着鲍翅燕窝的味道。五富说:我才不给眼睛过生日,我就 爱糊汤面,糊汤面我没吃够过。我说:清风镇的糊汤面是包谷糁里下面条,县城那 一带是包谷面里下面条,你觉得哪一种好? 五富说:都好。 哼,凡是能吃的,他没有说不好的。我爱吃包谷糁里下面条,面条可以是麦粉 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红薯粉做的,最好是杂面,一半麦一半绿豆磨 出来的粉。五富说:你吃过没,把土豆切片晒干和麦子一起磨出来的粉擀面条,颜 色是不好看,吃起来才香哩。我就弹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汤面味道差得远。五富说: 是酸菜不行么,咱那儿酸菜是萝卜缨子酸菜,这儿的酸菜是芹菜叶子,还有,西安 的葱不好,个头大,没呛劲。我说:你记住,以后做糊汤面你得煮些黄豆,要煮土 豆,不能切片儿,切滚刀的。 我们太热烈而又专注地讨论着美食,杏胡在我们身后嘎嘎嘎笑起来,说:不就 是个糊汤面么,不嫌人家城里人听了笑话! 她端着一碗饺子。手里还捏着一疙瘩蒜。 五富说:糊汤面就是好吃! 杏胡说:有饺子好吃? 放一碗饺子一碗糊汤面你吃 啥呀? 我说:吃糊汤面! 杏胡说:我本来给你们端了饺子的,这么说我还要端回去 了。转身下楼梯台。五富哎哎着,我拧了五富一下,说:就那几个饺子,能塞牙缝 呀? 五富也便争气地说:就是糊汤面香! 杏胡已经走到梯台一半了,却突然回过头, 说:高兴,你让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红红的? 鬼狐子呀! 她走近乐了。呀,口 红么! 哪个女人亲你了? 我一下子脸红,狼狈不堪,就拿勺在锅里搅,说:胡扯哩, 谁亲我? 你亲啦?!土豆已经烂了。 杏胡说:也好,要不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童子身! 你出力了,给你补补呀! 放 下饺子碗,又折身将饺子倒在了我的碗里,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饭,我们都拍着肚皮说吃饱了喝涨了跟大款老板一样了,我就舀了一勺水 涮嘴,五富的屁不断,放了一串还故意再努出一个来。我让他也涮涮嘴,他却歪过 头悄声问:你又去美容美发店了? 嗯。 你几时也带我去。 你去干啥? 让我……五富嘿嘿嘿笑起来。人家都说妓女和老婆不一样,老婆是 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给…… 你过来我给你说。 五富脸一凑过来,我打了他一个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脸,我的英雄气概就没了,终于发现我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物,藏不住喜悦,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诉了。 我也答应带五富去见孟夷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