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剩楼是我在西安的一个窝,我就像一只疲倦而受伤的野兽,只有回到窝里来默 默地喘息,舔那伤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里发闷就想睡觉,一睡着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我这回睡不着。 这张床使我习惯了无法很快入睡,因为孟夷纯来过这里以后,每次一到床上,我的 那个东西就起来了,闹腾得我得用手。我就动它,我只说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 糊要死去了,却有了一声响动,扭头一看,还是那只猫,隔壁院子里的那只猫,它 钻进来就蹲在床前看我。猫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纯做事它在,这一次它怎么也 在? 我突然觉得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还这样,就一脸羞愧,用被子蒙住了头。 孟夷纯是在美容美发店的楼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样被恫吓着,羞辱着,头发被 拽着拉下了陡峭的楼梯? 她现在受审吗,听说提审时是强烈的灯光照着你,不让吃, 不让喝,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威胁,呵骂,甚至捆起来拷打? 你不是漂亮吗,他们 偏不让你洗脸,不让你梳头,让你蓬头垢面,让你在镜子前看到你怎样变形得丑陋 如鬼。或许,他们就无休止地问你同样的问题,让你反复地交待怎样和嫖客的那些 细节,满足着他们另一种形态里的强奸和轮奸。这些我都不敢想象下去了。或许, 或许孟夷纯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那间房子没有窗口也没有灯,她就坐在 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么呢,想到我了吗,她知道我一定会知道消息的, 就盼望着我能去赎她吗? 可我没有五千元! 我只能等待着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回来, 把这一切全告知给他们而筹措五千元。 杏胡夫妇是首先回来的,他们买了麻纸,竟在楼下的水池子旁焚烧。焚烧的火 光照着我屋子的窗子,我开门出来,杏胡说:高兴你回来早? 我说:你们这是干啥 ?杏胡说:我昨天晚上梦见老娘了,老娘在梦里给我说房子坏了。我知道这是老娘让 我一定要把烧毁的房子盖起来,免得让村里人笑话。我中午就把钱汇回了老家,从 邮局回来时买了些麻纸再给老娘烧烧。 杏胡说:高兴,纸灰飞起来是不是老娘把钱收了? 我说:都是这样说的。 杏胡说:城市这么大,老娘还能寻着! 她笑了笑,又说:你怎么早早回来了, 没事吧? 我再不能对杏胡说什么筹钱的事了,我说:有啥事? 没事。’杏胡在纸灰 前磕了个头,却跑上来,她在口袋里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还扭头看了一下也 在磕头的种猪,悄声说:这是我和五富黄八给你的那个孟,孟什么来? 我说:孟夷 纯。她说:是孟夷纯的钱。黄八定协议的时候满口满应,可今早我让他交钱,他却 说怎么又收钱啦? 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着,把钱收了。 杏胡说:孟夷纯还好吧,你几时得把她领来我瞧一瞧呀! 你怎么啦,没精打采 的! 我说:我好着的。 杏胡说:好个屁,我给你挠挠! 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按在楼梯栏上,手像蛇一样 钻进衣服里。 黄八几时回来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黄八,而天麻麻黑时,我把一进院 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间告诉了孟夷纯出事,五富没吭一声跎蹴下了。 我说:你说话呀。 五富说:你没钱,我没钱,黄八肯定也没钱,你没给杏胡说说? 我说:她比咱 强不到哪儿去,何况她才给家里汇了钱。 五富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说: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关在哪儿,咱赎不了她也得去看看 她。 我说:说是在劳教所。 五富说:劳教所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 五富说:你不是说西安城里没有你寻不着的巷巷道道吗? 我说:…… 五富说:咱咋不捡个钱吗? 上次都捡到了韦达的钱夹,咱明日上街就专翻垃圾 桶,孟夷纯她要是命大的,说不定再捡个钱夹。 我估摸讨不出五富个什么好主意,果然是白说了一通。我说:你去杏胡那给我 舀一碗浆水。五富说:立秋后不敢喝凉浆水的。我说:我肚里烧。五富拿了碗下楼 了,五富刚才的话却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去找韦达呢? 对呀! 应该找韦达,韦达是有 能力救她的。老板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提到韦达,韦达一定是还不知道孟夷纯 的事的。 去找韦达! 我让五富陪我一块去找韦达! 我们没有韦达的电话,我们是第二天 查询114 ,知道了韦达公司在尚义街,就去了尚义街。 山穷水尽时突然有了柳暗花明,我的心情开朗了,就感激着五富,五富是个烂 套子,烂套子却堵住了漏风的墙窟窿。于是我在路上才说了韦达曾同意我们一块去 公司干活的事,并说了这全是孟夷纯从中撮合的。五富说:孟夷纯好。又说:她长 得漂亮还这么好。我说:好就是好,怎么是长得漂亮还这么好? 五富说:人都说漂 亮人心眼瞎。我说:胡说哩。就又想起我的那个比喻,说人为啥漂亮,就是各部位 搭配得匀称,就像盖房子,房子盖得端正了通风透气,阳光能照进来,当然也就牢 固,如果房子歪歪扭扭,能通风透气吗,能阳光照进来吗,能牢固吗? 五富说:那 我就是活不长? 我说:你说晦话! 五富笑了笑,就去路边一个垃圾桶里翻,翻得两 手脏,没翻出个什么。 到了韦达公司,公司门口站着四个彪形大汉,五富拉了我就往一旁走,他说: 门口有警察,是不是警察也来抓韦达啦? 我说:你看清,那是保安还是警察? 他看 了,说:这保安穿的比警察还警察?!进了公司大门,但韦达并没有在公司,办公室 的人拨通了他的手机,韦达是在一家饭店里,听说我找他,要我接电话,他说:噢, 刘高兴! 你们到饭店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韦达是好人。阿弥陀佛! 五富听说韦达 请吃饭,嬉皮笑脸了,说:大老板请吃饭,你说能吃什么饭? 我提醒他:不管什么 饭,吃时不要狼吞虎咽,慢慢嚼,不要咂嘴,不要话多,遇到没吃过的东西了,拿 眼睛看别人怎么吃你就怎么吃,看时要不经意的看。 到了饭店,不仅是韦达,还有四五个人,韦达就介绍了这些都是大老板,又介 绍了我们是拾破烂的,将要到他的公司干活。韦达的那些朋友对我们并没有歧视, 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韦达交结的都是有品位的人。他们当然在夸奖韦达, 说韦达还有这样的朋友,而且还请吃饭,如果有媒体的人在就好了,应该宣传宣传。 于是一个人就讲笑话,说某一个领导也是体察下情的,到山区去扶贫,给了一 个老农一床棉被,问老农的一日生活安排,老农听不懂,旁边的乡政府干部解释说, 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老农说,噢,一天一日我还行,一日一天不行了。 他们就哈哈大笑。五富没听清,见他们笑他也笑,但我没笑。韦达就喊服务员:加 菜,再加一个带荷叶饼的粉蒸肉! 五富看了我一下,我没吭声。菜开始端上桌了, 也就是除了那一大盘粉蒸肉外,却都是粗粮和素菜:饴铬,莜面,豌豆糊糊,水煮 豆腐,烧茄子,炖萝卜,蒸山芋,炒笋尖,蕨粉皮,干豆荚,洋葱木耳,核桃仁, 枣糕和香椿,品类繁多,盘盘碟碟,摆满了一桌,而各种豆l 一面擀成的粗的长的 短的面条一小碗一小碗,再加上小米糜子绿豆麦仁黑水熬成的稀粥,又是一小碗一 小碗,直垒起了两三层。韦达说:慈禧太后每顿摆六十个菜,咱也上六十碗,喜欢 吃哪个吃哪个! 整个饭局,韦达给我和五富夹了三次粉蒸肉,最后将粉蒸肉盘子直 接放到了我们面前,而他和他的朋友少半是吃,多半在说黄色段子,每一个段子一 落点,就哄地爆发一阵笑。从韦达的神情中,我看出他果然是不知道孟夷纯出事, 但我不能贸然地去问他,可以说也没有我插话的机会。我就不吃了,端端地坐着, 又怕坐着走神发呆,暗中掐我的腿,谁只要一看到我,也便礼貌地回以微笑。这么 坐了一会儿,腰有些疼,手在后腰处摸摸,又把手放在桌面上,尽量做出平静和安 详的样子。五富吃完了粉蒸肉也坐着,他明显是坐不住了,在椅子上辗转不已,我 在桌下踩他的脚,他坐直了,手也搭在桌面。 哎呀,他的手指甲那么长,又都很黑! 我再一次踩他的脚,他低声说:咋啦? 我说:听他们说话。 他说:他们的口音我听不懂。我说:手! 他看看手,手上沾有油,舔了一下。 我立即站起来。韦达说:别拘束啊刘高兴,要上洗手间吗? 我说:不,上个厕所。 韦达说:洗手间就是厕所,服务员,领他去洗手间。我嫌五富丢人现眼,没想我倒 丢人现眼了,一时脸烫。我上洗手问完全是为了让五富去洗洗手的,但五富坐着不 动,我说:你也去洗手间吗? 五富才说,唔,我也尿去。 在洗手间,我让五富洗手,我说:咱把厕所叫茅子哩,而厕所还有一个名叫洗 手间。五富说:我还以为是鱿鱼海参呢,没……我说:闭嘴! 回到饭桌上,韦达他 们的话题变了,互相在询问着身体状况,天呐,他们都在说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 病,说是谁的指标降下来了又上去了,谁谁又成了新的三高。韦达就说,都是吃的 来,过去吃得太差,现在什么好吃什么,吃出毛病了。五富低声说:吃还能吃出毛 病?!我说:别插嘴。一个说,我家的金鱼老养不活,后来才知道是保姆总是喂食, 鱼没有饿死的,全是吃死的。一个说,可能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就不会得这些病了, 他们吃肯德基麦当劳,长大了吃什么好东西都适应。一个说,唉,过去发愁没啥吃, 现在还是发愁不知吃什么着好! 就问韦达:韦总,你换过肝后保养得不错么! 韦达 说:行,还行。 他们说吃饭的事,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大老板们因为都太胖又都是患有病了才来 吃粗粮素菜的。但是,我吃惊的是韦达换的是肝而不是肾! 他不是换了肾? 他没有 换我的肾?!韦达说:要不要炖个鸡汤,来一个鸡汤吧。 一个说:要炖鸡炖土鸡! 一个说:你要小姐的时候讲究要洋的,吃鸡却要土的。 我悄声问五富:你听着了那人说韦达换了肝? 五富说:我听着了,韦达换的肝。 我说:真是听着了? 五富说:听着是换的肝。 我一下子耳脸灼烧,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顶的灯是一片白,看门里 进来的一个服务员突然变成了两个服务员。韦达换的不是肾,怎么换的不是肾呢? 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里人,就是韦达移植了我的肾,而压根儿不是?!韦达,韦 达,我遇见韦达并不是奇缘,我和韦达完全没有干系?!天呀,世事咋会是了这样的 世事! 我已经听不清他们还在说什么了,恍惚里看韦达是那么陌生,也突然变得那 么丑陋。我失态了,他们在互相招呼着吃喝,又让我和五富一定要吃好喝好,这些 我都没理会。我觉得冷,腿在桌子下哆嗦。韦达说:刘高兴,你怎么不吃呀? 吃! 吃! 我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豆腐。 豆腐根本没味,世上还有这么难吃的豆腐? 我怕五富耻笑我,因为我平时给他 说得最多的是韦达身上有我肾,但五富又开始喝鸡汤,喝得很香,一额颅的水。 我又一次进了洗手间。我洗了个脸,又坐在马桶上。我听见韦达在问五富:鸡 汤好喝吧? 五富说:好喝! 韦达说:那你连这鸡肉也吃了,刘高兴呢? 五富说:去 洗手间了。韦达说:又去了,刘高兴肾不好吗? 我担心五富要说出我摘除了一颗肾 的事,还好,五富没有说,他嘴里正塞满了鸡肉,说不成话。我立即拉马桶水,哗 哗啦啦响,要让外边人听见我是在解大便。 韦达没换我的肾就没换吧! .没有换又怎么啦? 这能怪韦达吩,是韦达的不对 吗?反正我的肾还在这个城里。 洗手间里有一个小窗户,我打开了窗户想透透气,觉得自己太不沉稳了。但是, 窗户一打开,外面却是一股风像刀子一样戳了进来。天变了?!我重新关上窗户,站 在玻璃镜前直等到我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走出了洗手间。饭桌上已经在上水果, 是一盘切开的西瓜,西瓜瓤并不红,泛着白,像失血似的,我吃了一块,连瓜籽也 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