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到了咸阳,我们在公司的楼道厕所里洗的脸,洗完脸到三层的办公室去见陆总。 陆总与我们初次见面简直可以说成了两个人,我们给他笑,他不笑,却对他手下的 人说:带他们出去吧,出完了就去工地。 这态度让我生气,而且使我在五富和石热闹跟前很没了面子。五富和石热闹就 看我,我说:咱出去吧。一出门五富说:知道他摆架子,我就不给他洗脸了! 我问 带我们出来的人:陆总这里怎么啦,我们是他招来的工人,他让我们出去? 那人说 :不是出去,是吃去。 我说:明明是让我们出去,怎么是吃去? 那人说:陆总是岐山县人,岐山县人 说吃去发音就是出去,是让我带你们吃过饭了到工地去。 哦,原来是这样,我就对五富和石热闹说:误会啦! 石热闹说:岐山县人发音 这难懂的! 那人说:这就需要我给你们交待了,陆总是岐山县人,才到咸阳时他常 常因发音遭人耻笑,但他把事业弄大了,他要求公司里的人都必须学岐山发音。 五富和石热闹就乐了,说:好,咱们出去,出鲍鱼,出鱼翅,出红烧肉! 那人 说:出扯面,扯面好出。 我说:岐山县人发音还有啥特点? 那人就开始教我们:二不是二,是饿,啥不 是啥,是傻,猪不是猪,是只,人不是入,是…… 石热闹说:广东人富了,广东人把八念发,全国人都把八念成了发,咱现在入 了陆总的伙,咱就日陆总…… 我们那顿饭,真的吃了扯面。 从此,我们一天三顿都是扯面。公司管待我们吃饭,我们只能吃扯面。 我们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设一个大型粮库的工地,那里已经盖起了四五个高耸 的圆筒仓,又有几处正做地基处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着的大夯在砸着地 面。要挖的地沟在一排新楼后,新楼还没住人。穿过地沟后的一片荒野地,路过一 个村庄,村庄最东头的一座废弃楼,那就是安排的我们的住处。我们每天早上从废 弃的楼里去工地,每天晚上从工地回到废弃楼,都要经过村庄。这村庄如池头村一 样,居住的都是农民,池头村已经成了城中村,而这个村庄在大型粮库建成后也即 将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紧临时盖房,企图拆迁时赢得多的补贴。 乱七八糟的村道里布满了各种小吃店,但我们按规定只能吃扯面,好的是扯面 量大,调合重,合乎我们口味。石热闹总是吃完扯面了还要喝汤,喊:原汤克原食, 来一碗汤,汤烫些! 我催他快走,他说:催耕不催食,总得让我把汤喝够! 我和五 富起身就先走了。我们得回废弃楼上要睡一觉。 废弃的楼看得出原是个什么单位,因为废弃了,差不多的房间门窗都被挖去, 我们就住在二层东北角的空房里,唯独那扇门还在,却没门锁,一个大木棒从里边 顶住。我们睡着是万无一失的,其实有什么可失的呢? 每人一个被子卷儿,我和五 富的被子还可以,石热闹的被子几乎油腻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没有枕头,头油 大,头热,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砖头。 才住进的第二天,午睡一会,门没用木棒顶,有人就进来了。我们被门的咯吱 声惊醒,进来的是一个小伙,他看了看就转身走,一动门,门又咯吱响起来。我说 :你要走吗,你把盆子里的水往门合页上淋淋就不响了。我知道这是个小偷,我们 有什么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伙子看着我,说:贫嘴! 把塑料盆一脚踢出门,水 流得像蛇,竞窜到我的铺前把我的鞋泡湿了。我们继续睡觉。 石热闹睡不着,他把衣服脱得光光的还是睡不着,说:五富你去把门顶上,进 来个女人了不好看。 在这楼上,是曾经进来过三个女人,两个是我们刚搬进来时撞见的,她们正从 楼西边的一个房间出来,一见我们慌慌张张离去。我们觉得奇怪,去那房间看了, 原是她们在那儿尿尿。后来石热闹说他又发现一个女的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解大便, 而一楼北边那几个房间更成了公共厕所,过路的人,村庄的人,紧急了都进去方便。 这让我们对陆总安排的居住条件极为不满,几次和负责监工的交涉,结果仍在这里 住宿,但多了三块稻草编的草垫子,比以前睡觉暖和。我就在一楼门洞的墙上用煤 块写了:严禁大小便,违者必罚。写了并没禁住,再写:危楼闹鬼,小心缠你。从 此才没人进来。 地沟挖到第五天,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是上当了。 前三天里,一切进展得顺利,一共挖出二十米。二十米就是三百元,每人可以 分到一百元。 这可是我们从来未有过的平均日高收入啊! 我当然计算着以这么个数目下去, 何时能达到赎回孟夷纯的五千元,并且向五富说好,一旦两人收人加起来到了五千, 我就先独自回西安去赎孟夷纯,然后再返回来,我将以后所挣的钱还他。五富说: 那你一走只有我和石热闹了? 我管不住他! 我说:也就三二天么。他说:那你回来 了给我买一包腊汁酱牛肉,陆总那晚上吃腊汁酱牛肉看得我眼馋。当然用五千元赎 孟夷纯的事我和五富是不会告诉石热闹的。石热闹说:你们是给嘴过生日,钱呢, 钱在哪儿? 五富把我拉到一边, 却说:够五千元了你回西安,可钱还不够五千元时 咱把钱放哪儿,这里没箱子没柜,门上又没锁子,我不敢信任石热闹。我说:那就 装到你裤衩的口袋里。五富说:我睡觉都是脱光的,那就穿裤衩睡。 五富不信任石热闹,石热闹却对五富最好,他一直说他要请五富喝酒,要把每 天所挣的钱花掉只剩十元,他的原则是身上只保证十元钱。 但是,陆总并不是按天结账。五富的裤衩兜里没有钱,石热闹也没有十元钱, 他总是向我讨纸烟。 挖到第四天,地沟下面尽是石头,一个上午竟然没挖下几尺。村庄里的人告诉 我们,挖地沟曾经雇用过两次民工,都是干了几天嫌太吃亏就走掉了。天上没有掉 馅饼的,我去找陆总,当然找陆总我尽量学说岐山县发音,我的意思大致是两点: 一、提高工钱和吃住条件。按目下的挖地沟进度,收入根本还不如在西安拾破烂, 一天三顿又都是扯面,扯面再好吃,也吃厌了,现在一打嗝儿都是一股酸哄哄的杂 酱味,再是住在废弃楼里,天越来越冷了,怎么还能睡得住? 二、若不增加工钱和 改善吃住条件,那就付过这几天的工钱后我们走人。陆总的眼睛原以为就那么小, 瞪起来却大得出奇,但他话不高,叽叽咕咕说了一堆,我听着是西安城的那条塔街 的古董市场上有数百家店铺摊子,每年二十多家就退吃( 出) 了,又有二十多家又 进日( 入) 。 我说:你舍( 说) 这是傻( 啥) 意希( 思)?他说:傻( 啥) 意希( 思)?你们太 不吃( 知) 足,你当农民一天能管出( 吃) 管住了还净落十几元钱? 你失( 拾) 破 烂还能赚多少钱? 挖地沟不挖出石头挖豆腐呀?!我说:出( 吃) 亏可以,总不能大 出( 吃) 亏么! 他说:你考虑,日( 入) 党退党都自由哩,我不箍你,但走了人那 这几天的工钱就没了。 我是以很强硬的口吻和陆总谈判的,但陆总软沓沓地回应我,他的软不是棉花 包,是棉花包的都是针。是的,永远不要和老板摊牌,摊牌必须是你能拿住他,否 则只会自取其辱。我谈判失败,回去却怎么给五富和石热闹交待呢? 我蹲在陆总的 办公桌前,无言以对,陆总说:就世( 是) 这意见,你回去考虑吧。我往起一站, 头撞在桌角上,桌角把我头撞破了,两滴血滴在地板上。陆总没让我擦地板上的血, 我顺手把桌下的那盆假山石上放置的一个微型小塔攥在手里拿走了。 l 这个小 塔是我蹲在办公桌前时就看见了,它使我当时心中一怔:锁骨菩萨塔! 其实并不是 锁骨菩萨塔,但这小塔的造型太像那个锁骨菩萨塔了。我的血不能白流的,我得拿 走这个小塔,何况这小塔让我清醒若不在这里挖地沟,回去又没了拾破烂的地方了, 五千元怎么赚? 我回到了废弃楼,五富和石热闹在吵架,石热闹埋怨五富看见一个 女人跑进一楼房间去方便却不制止,五富强辩人家不怕楼内闹鬼,何况已经在房间 里方便了怎么制止。石热闹说:你还不是想看人家屁股吗? 五富说:人家的屁股就 是像白石头么。我骂了他们,告诉我流血谈判的结果,可我隐瞒了许多真相,我说 :陆总虽然没有松口增加工钱,但也没有完全拒绝,让我们继续千下去,干完了, 这一段下边没有石头就不说了,如果后边石头还多,就以难度适当地增加工钱,而 伙食一时无法改变。 石热闹说:永远吃一样的饭我受不了。 .五富说:你吃百家饭把嘴还吃馋了?!扯面就扯面吧,可他说如果后边石头多 了,就以难度适当增加工钱,他没说怎么个适当? 我说:他倒没具体说。 五富说:那等于没说。 我说:怎么是等于没说? 如果后边还有石头,他敢再不增加工钱? 这次是不小 心撞出了血,下次我就当面给他碰出个血头羊来! 我一说血,五富就抱了我的头看, 从被子里掏出一疙瘩棉花点着烧成灰敷在伤口上。 我说:没事。陆总临走送我了一个塔。 我把小塔带到了工地,放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上。 有了这个小塔,我觉得孟夷纯就看着我。 我们又继续挖地沟,一整天下来,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个人没有敢休息, 挖了三米。傍晚监工员来验收,却说我们挖的深度不够,还得返工,又一直干到了 晚上。回到住处,我浑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来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 来,我的身体确实不如五富和石热闹。五富说:我给你挠挠背。我说我背不痒,只 是皮肉绷得紧,你给我拍拍。他拍起来却总是掌握不了节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 往下,往下,左边,你不知道左右吗? 我趴在那儿,他的手拍下去习惯把掌弓着, 真笨! 让他干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却害怕用力太重,你让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说让石热闹来, 五富就生气了,打,打,他嘴里咕呐着。啪,啪,啪,脊背扎痒扎痒的,啪,啪啪, 感到每一块骨头都松开了,疲倦从骨头缝里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 经在仇恨我了。 唼?!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声又不轻不重地均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