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上的雷声像推空石磨,响了一个时辰。整个夏季,干雷打过几次,落不下 一场雨,飘过来的云没有给人们留下个印象。现在云又从虎头崖飘来了一朵,清 风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头往天上看,人给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颗雨,扑 沓,砸在陈星的门口。 这雨砸下来,起了一股烟尘。门面里,陈亮睡在凉席上还睡不醒,陈星喊了 声要下雨啦,出来却没雨,便把修车的家什摆在门口,一边补轮胎一边唱。清风 街上,陈星是第一个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电视上、收音机上唱的一样。现在他 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在天涯,没有一 个家……巷道里的娃娃伙听见了,就都跑出来,陈星不理他们,只是唱,扭头看 着街面的远处。 中街的两边都是门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 家的门道里吃茶。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却 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 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 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 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 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 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我说: “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事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 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 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骂:“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 呀?” 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东 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西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 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狗子,狗子,来运!”我大声叫着,不叫它的大 名它不理你,叫了它的大名,它站住看了看,还是追逐乡政府的黑狗赛虎。夏家 的人和乡政府有关系,连狗恋爱也门当户对。街上的狗见到了赛虎都想接近,来 运就和它们咬,叽吱哇呜,咬到染坊门前了,狗和狗都是一嘴毛。 清风街的染坊,从来都是西街白家人开的。白家人善于生意,中街的门面房 除了东街的竹青租了一间开理发店外,压面房,铁匠铺,裁衣店,纸扎坊都是他 们的。染坊门面比先前小多了,但染出的布花样更多,颜色更亮,平日里晾布架 要撑到清风寺的门前土场上去。从染坊旁的短巷往南就是清风寺,隔着土场和戏 楼端对。清风寺是什么时候建的?这谁说得清楚?!寺里的前殿比后殿大,前殿 的后檐和后殿的前檐仅差一尺,下雨天雨水就聚在两殿间的台阶下,然后从东西 水眼道流出去。前殿隔挡了四个小房,门都是走扇子,关上了门缝里还能伸进去 个手。后殿两边隔挡了单间,中问摆了一个长案,还有很长的条凳,坐着吃纸烟 的时候,从窗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的大白果树。 白果树上住着一家鸟。大前年一只鹞子飞来打架,鹞子和鸟夫妻打得非常激 烈,白的灰的羽毛落了一地。人们想帮鸟夫妻,但掷石子掷不到那么高。战争持 续了三天三夜,鸟丈夫被啄瞎了眼睛,跌下来摔死了,紧接着鸟妻子也跌下来, 先还能睁眼,不到一个时辰也死了。奇怪的是鹞子并没有占巢,从此飞得没踪没 影,直到连刮了七天黄风,鸟巢被刮了下来,才发现巢里还有两只雏鸟,差不多 都干瘪了。 白果树上的鸟遭到灭绝,正是312 国道改造的时候。312 国道原规划路段要 避开清风街的后塬,从屹甲岭随着州河堤走,可以是堤又是路,不糟踏耕地。可 后来还是从后塬经过,这就把清风街风水坏了。风水重要得很,就是风水一坏, 夏天义下台了。夏天义一辈子都是共产党的一杆枪,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土改 时他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着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没有倒,“文革” 里眼看着不行了不行了却到底他又没了事。国家一改革,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地, 办砖瓦窑,示范种苹果。夏天义简直成了清风街的毛泽东了,他想干啥就要干啥, 他干了啥也就成啥,已经传出县上要提拔他去乡政府工作了。这事可是真的,因 为庆金给他爹买了雪花呢布,在中街的缝纫铺里做短大衣,准备着去乡政府工作 时穿呀。但夏天义是太得意了,竟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在后塬入口架了路障, 不让工人进驻清风街,当掘土机开了来,他让一批老汉老婆们躺在掘土机前不起 来。年轻的县长来现场处理问题,让他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他说:“你得给农 民道歉!”县长生了气:“我要为国家负责!”公安局来人把老汉老婆们架走了, 也给了他处分。 312 国道终了仍是贴着清风街北面直直过去,削了半个屹甲岭,毁了四十亩 耕地和十多亩苹果林,再加上前几年在七里沟淤地没有成效被下马,夏天义灰了 心,就撂挑子。夏天义撂挑子其实是故意给乡政府看的,因为我去看他时,他在 家里用香油炮制他的烟叶,见到我了,把一片烟叶在腿面上卷成了要给我吸,我 不吸,他说:“你一天到黑乱跑哩,消息多,我不干了听到没听到啥反应?”我 那时巴结他,我说:“你不干了,清风街塌天啦!”夏天义笑了,满嘴黑牙,说: “你狗日的会哄人了!”我说:“真的塌天了!”夏天义说:“塌了好么!”但 是,谁能想到,夏天义不干了,乡政府竞能立马决定让治保委员秦安当了支书, 把君亭从农机站派回村作为主任候选人来公示,一张纸贴在街上,五天里没人反 对就正式上任了。 夏天义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起来,穿衣服就显得宽了许多。二婶不让他出门, 在家给他打荷包蛋吃,他不吃,偏要出门,他说:“褂子呢,把褂子拿来!”二 婶取了对襟褂子,他说: “雪花呢大衣呢?!”二婶说:“你穿那干啥,你不嫌人笑话?”夏天义说: “我偷人啦?!”雪花呢短大衣披着,戴了大椭石头镜,叼着黑卷烟从街上走。 经过贴着公示纸前,许多人叫他:老主任!夏天义端端进了饭馆,他这回没赊账, 付的现款,吃了一海碗凉粉。夏天义爱吃凉粉。吃了凉粉,又提了两瓶酒,砍了 十斤排骨,说:“我以前的工作没完成好,年轻人应该担担重担么,我回家睡觉 去!” 我这说到哪儿啦?我这脑子常常走神。丁霸槽说:“引生,引生,你发什么 呆?”我说:“夏天义……”丁霸槽说:“叫二叔!”我说:“二叔的那件雪花 呢短大衣好像只穿过一次?”丁霸槽说:“刚才咱说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 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说:“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顺顺的么,每一次闲 聊还不都是从狗连蛋说到了谁家的媳妇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觉过渡得天衣 无缝!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语道:“这么坐着不是个法儿呀,总得弄钱呀!” 我不接他的话,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到哪儿弄钱去?”到哪儿弄钱去?真是有 一个钱就想着第二个钱?我就烦了,说:“信用社有钱,你头上套个黑丝袜子去 抢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丁霸槽之所以现在不是穷人,前几年银行 在清风街办信用站,他在站上干过,人都说他钻了许多政策上的空子,从中挪腾 了一笔钱。我说:“你瞧我这脏嘴!”丁霸槽说:“你嘴巴脏,你把牙上的韭菜 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叶子。丁霸槽却说:“君亭的裤裆里是不是湿的?” 我才发现君亭从街上碎步钻进短巷去了,脸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