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夏风真的从省城回来了。他是单位的小车送回来的。小车从312 国道拐进了 街道,有几家在门口晒着割回来的豆秆,拿连枷在拍打,就挡住小车说:“夏风 夏风,让你的车在豆秆上多碾个来回!”夏风便下了车,让司机来回在豆秆上碾。 夏天礼先回家了,他自个倒进了一户人家拿了烧好的玉米棒子啃,啃了一个黑嘴。 夏风回来,在清风街呆了两天,要帮着去翻自家的滩地,夏天智却不让他去, 说夏雨雇了武林和杨双旦在翻,每日给五元钱的,只要夏风给他画的那些秦腔脸 谱提意见。他把巡回展览的脸谱全摆了出来,又把新画的木勺也拿出来,摆满了 屋子,夏风就生发了一个建议:把这些脸谱全拍照下来,他可以联系出版社,出 版一本秦腔脸谱书么。夏天智被煽惑得云山雾罩,指头戳着夏风的额角说:“臭 小子,你爹没白养了你一场!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你给爹联系出版社,我要 真能出那么一本书,爹死了就拿书当枕头!”父子俩便拿照相机拍摄起那些马勺, 庄严得把院门都关了,叮咛四婶不要让任何闲人进来干扰。吃午饭的时候,武林 和杨双旦从地里回来,敲院门门不开,连着声喊四婶,四婶从厨房出来,埋怨夏 天智咋不开门?夏天智说:“你没见我忙着吗?”四婶说:“下午你和夏风都到 地里去,雇人帮忙,咱家也得去人呀,难道人家真成了长工?!”夏天智说: “夏风能去翻多少地,他把书编出来了,顶翻十亩八亩地哩!”四婶开了门,武 林和杨双旦一身的泥水和臭汗,见是夏风给那些马勺拍照片,觉得稀罕,也都过 来拿了马勺说这个画得好那个画得不好,泥手就把一个脸谱弄脏了。夏天智赶紧 说:“辛苦啦,快都歇下。他娘,他娘,你给洗脸盆倒水么,把我的水烟袋拿来 么,让武林双旦吸着解解乏!”四婶把洗脸水倒在盆里,取了水烟袋,还点了火 绳,夏天智说:“做的啥饭?”四婶说:“米儿混面片。”夏天智说:“咋没烙 馍呢?”四婶说:“你声那么高干啥?瓮里白面不多了,烙馍也烙不下个大馍。” 夏天智说:“下苦人么,不吃好能行,馍烙不大了,只给他们吃,我和夏风就吃 米儿混面片。”到了晚上,四婶问照片拍完了没,夏天智说拍是拍完了,可编书 的事麻烦得很,还得几天忙哩,问四婶还有什么事吗?四婶说:“什么事?还有 什么事?!夏风回来就是给你编书来啦?他和白雪闹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 也不催促他去剧团?!”夏天智噢噢地拍自己脑门,把夏风叫到跟前,要求他明 日一早必须到剧团去,并连夜老两口碾了新米让给白雪带上。第二天夏风走的时 候,夏天智问夏风:“书的事我还再于些啥?”夏风说:“你再写个前言,介绍 秦腔的历史呀,它的影响呀,还有画脸谱的一系列知识。”夏天智说:“还有啥?” 夏风说:“还有的,就是你得筹钱,这号书肯定卖不动,出版社不做赔本买卖, 得自己出钱。”四婶说:“你写书不是能挣钱吗,你爹的书就得出钱?”夏天智 说:“你不懂!”四婶说:“那得多少钱?”夏风说:“估计得两万吧。”二婶 说:“两万,你没说错吧?”夏天智说:“钱的事不说啦,反正我把书稿交给你, 你给我把书拿回来就是!”梗着脖子走了,走到卧屋,脑袋咯噔耷拉下来。四婶 却埋怨夏风:“你给你爹煽惑啥呀,他出什么书?白雪快到月子了,有个娃娃, 那花钱是个没底洞,你哪儿有两万元给他出书,你不给他出!”夏风没吭声,提 了米袋要走,四婶又拉住说:“白雪反应大,你得给我照顾好她!”夏风再走, 四婶又撵上说:“啊,还有,白雪已经几个月了,你得和她分床另住啊!”夏风 是听了他娘的话,在剧团里和白雪分床另住,给白雪洗衣服,给白雪熬米粥,还 给白雪洗脚捶腰,但只有两天,却和白雪吵了一仗。 在夏风的想法里,白雪是应该遵照他的意见打了胎的,回到家知道白雪并没 有打胎,仍还想着到剧团了再动员打胎,而在剧团一见面,白雪的身子明显的笨 了许多,反应又强烈得厉害,他就心里一直闷着,除了做些该做的活外,一有空 就去和县城里的一些熟人去聊天喝酒。剧团大院里已没有了多少人,自从分开了 演出队,财物也都分了,吵吵闹闹使一些人结了仇冤。分开的队也没钱再排演新 戏,又相互关系好的聚在一起搭班子,多则十人,少则五人,不是在县城的歌舞 厅里跳舞唱歌,就是走乡串村赶红场子。白雪身子笨重了,脸上又生出一层蝴蝶 斑,暂时就没跟班子跑动。演过《拾玉镯》的那个王老师,虽然名气大,但人老 了,脾气又怪,也在剧团闲呆着,和白雪拉话时给白雪透露她的心事,说是以前 她演出时都录过音,现在想把那些录音整理一下出个碟盘,但就是费用太高。王 老师说着说着就落了泪。白雪说:“老师是表演艺术家,早该出张碟了,中星当 团长时说要振兴秦腔哩,可他只是耍花架子,现在他一走,连个呼吁的人都没了, 再不抢救这些资料,过几年……”白雪不愿再说下去,拿手帕给王老师擦眼泪。 王老师说:“死了就好!等我死了看谁还能给县上撑面子呀?!”自雪说:“我 联合几个演员,找县长给你呼吁去?”王老师说:“这不要去!我为报销药费的 事找过了县长,看样子还有希望解决,你们再去说出碟的事,恐怕一件办不了两 件都费了。”白雪无计可施,安慰也再没词,就给王老师倒了一杯茶,茶里放了 糖。王老师说:“这么多演员,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你,你若真要帮老师,你给 夏风谈谈,看他能不能在省城给音像出版社说上话,他的话倒比县长顶用!”白 雪说:“哎哟,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惦不起来?!”王老师一走,白雪自己 兴奋,就在房子里等夏风回来。夏风回来后,白雪把帮助王老师出唱碟的事给他 一说,夏风就说:“爹要出版他的秦腔脸谱,你的老师又要出版唱碟,这人老了, 咋都营心着这事哩?!她出多少钱?”白雪说:“她能有钱,找你呀?”夏风说: “找我也得出钱。”白雪说:“她演了一辈子戏,戏真的是好,总得给她自己, 也是给团里、县上留下个东西吧。”夏风说:“你以为她是谁啦?她在你们团里 是名角,即便在县上也是名人,可在全省她提得上串吗?!省上多大的名家出了 碟片都卖不出去,音像出版社会给她赔钱?”白雪说:“我把老师叫来,让她再 和你商量商量。”夏风说:“有啥商量的,我不见她!”白雪的情绪就低落了, 脸上的蝴蝶斑更明显。夏风说:“房子闷,咱出去转转。”白雪说:“有啥心情 转的?她等着我回话哩,我咋给人家说呀?”夏风说:“谁让你爱管这些闲事!” 白雪说:“我爱管闲事?别人以为你有吃天的本事哩,原来你也是没处下爪!” 两个人捣了一阵嘴,就不再说话。各自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大院外传来叫卖烧鸡 的,白雪终于说:“你出去给咱买点。”夏风买回来了一个整鸡。白雪说:“谁 叫你买整鸡呀,平日我都是买一个鸡冠、鸡爪的,咂个味儿就是了。”夏风说: “你想吃就买么,我夏风的老婆还吃不起一个鸡呀?”白雪说:“你多大方!一 只整鸡得多少钱,我一月的工资抵不住买十多只鸡的。”夏风说:“这怪谁了, 让你调你不调么,你也知道一月的工资买不起十多只鸡?!”白雪一股子酸水又 泛上来,吐了,说:“我就是穷演员么,你能行,却就找了个我么!”夏风说: “嗯!”自雪说:“咋啦,后悔啦?”夏风说:“好啦,不说啦,命就是这种命, 还有啥说的?你比我犟,我认啦,行吧?”白雪说:“是我犟吗?我反应那么大, 你让我去,我能去吗?叫你回来,我打电话,娘打电话,你回来看一下都不肯!” 夏风说:“我让你打胎你不打么。”白雪说:“头胎娃为啥要打?我们团德泉的 老婆怀了孕,德泉一天到黑把老婆当爷敬哩,谁见过你听了我怀孕,不问青红皂 白,就让打胎,我弄不明白你打的是啥主意?”夏风说:“啥主意?你这样借口 那样理由不调动又打的啥主意?”白雪说:“我还不是想演戏哩!”夏风说: “你演么,现在咋不演呢?”白雪一拧身趴在桌上哭。夏风说:“在县上工作长 了,思维就是小县城思维,再这样呆下去,你以为你演戏就是艺术呀,以为艺术 就高贵呀,只能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俗,难登大雅之堂!”白雪说:“我本来就 是小人,就是俗人,鸡就住在鸡窝里,我飞不上你的梧桐树么!”哭得更厉害, 嘤嘤地出了声。哭声一起,住在院子里的女演员都站在自家门口听,听出是白雪 在哭,就全跑来了,说白雪你哭啥的,你肚里有娃娃你敢哭?白雪爱面子,团里 人一直把她和夏风当郎才女貌的典型而夸说的,这一闹来了这么多人,有关心她 的,也有来幸灾乐祸的,夏风偏偏不肯替她遮掩,脸仍吊得老长,白雪越发生气, 说:“谁管我和娃呀,死了还好哩!”有演员就说:“夏风呀,你有啥对不住白 雪的事了,让她生这么大的气!有了短处让白雪抓住啦?”夏风说:“素质差得 很!”夏风当然是弹嫌那些来说情的演员的,但他没明说,恼得坐到一边吃纸烟。 那些演员倒劝说白雪了:“算了算了,该饶人时就饶人,老婆怀孕期间,男人家 都是那毛病,何况是文人哩,戏上不是说风流才子,是才子就风流么!”越抹越 黑,白雪更生气了,哭得噎住了声。夏风说:“没事的,你们都回吧。”演员们 说:“你欺负白雪,偏不回去!”夏风一摔门出了剧团回清风街了。 夏风进了老家门,四婶没有接他手中的提包,伸了头还往门外看。夏风说: “娘看啥的?”四婶说:“白雪呢,人没回来?”夏风说:“她回来干啥?!” 气咻咻到他的小房去。四婶垂了手呆了半会儿,忙踮着脚到夏天智的小房,一把 夺了正画着的马勺,说:“你就只会画马勺,你前世是担尿的还是卖水的?”夏 天智卸下眼镜,嘴被画笔备了各种颜色,问:“哎?哎?!”四婶说:“夏风独 独一个人回来了,肯定和白雪又闹翻了。”夏天智就来了气:“结婚不到三天两 头,说闹翻就闹翻了,那以后日子咋过呀!”四婶说:“你倒比我还火?你给我 问去!”夏天智说:“要问你去问么。”四婶又踮了脚到夏风小房,探头一看, 夏风已经在床上睡了,叫道:“夏风,夏风,你给娘说为了啥嘛,你也是快要做 爹的人了,还闹个啥呀?”夏风不吭声,再问也不吭声,老太太就坐到院中的捶 布石上抹眼泪。 院门咚地被踢开,是夏雨回来了,四婶张口大骂:“你要把门扇踢坏呀,你 是兵痞还是土匪?!”夏雨说:“娘咋的,一个人哭哩?”四婶一把拉夏雨坐下, 悄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夏雨说:“娘你偏心,我没个媳妇,没见你操心过, 我哥有媳妇也快有娃呀,你还为人家落泪!”四婶捂了他的嘴:“喊叫那么高声 让你哥听着呀?”夏雨说:“你叫不起我哥,我叫他去。”便进了小房,连说带 拉地把夏风弄出来了,要夏风跟他去万宝酒楼上耍去。四婶说:“你在那里赌博, 还让你哥也赌呀?”夏雨说:“一有爱情就会忘了赌博,一赌博也就忘了爱情的!” 兄弟俩来到酒楼,楼下餐厅有两桌人吃饭,划拳声很大。上得二楼,将东头 那单问门一推,里边一股浓烟先扑了出来,浓烟散去,四个人在那里搓麻将。夏 风认得有丁霸槽,有上善,有西街的顺娃,还有一个不认识,黑胖子,一脸的油 汗。相互问候了,丁霸槽说:“夏风哥你来替我,我这几天像是摸了尼姑的×了, 手气臭得很!”夏风就坐下来玩了三圈。三圈竟扣了两回。夏雨说:“真是说了 个准,我哥情场上失意了,赌场上就得意!”上善说:“夏风能情场上失意?” 楼下的街面上有人喊:“上善上善!”上善推开窗一看,说:“是团干呀,上来 上来,玩两把!”楼下的人说:“你下来我说个事儿。”上善下去,过了一会儿 上来,头蔫耷了。丁霸槽说:“说什么事?”上善说:“团干要结婚呀,请那日 去吃酒,这可怎么办?”夏风说:“让你去吃酒就拿张嘴去吃么,还怎么个办, 你是不是给我们显派呀?”上善说:“你不知道,乡上干部结婚,去了能不拿红 包,拿红包百二八十的能拿得出手?”已无心思再玩,告辞了大伙往村部去了。 上善一进大清寺门,金莲从院角的厕所里正好出来,给他做了个手势。上善 一时不明白,近去说:“咦,今日穿得这么俏扮,谁给买的?”金莲低声说: “你跑到哪儿去了,到处寻不着!正开两委会哩。”上善吐了一下舌头,说: “天,把这事忘了!”两人就悄声走到会议室门口。金莲进去了。再是上善猫着 腰也溜进去,就势坐在靠门边的条凳上,拿过条凳上的一张报纸,半遮半掩地看。 君亭话没有停顿,只是咳嗽了一下,继续说:落实生产责任制以来,村里的一些 集体提留款、牲畜农机具作价款、责任田、机动地、河堤、河滩芦苇地、果园和 砖场等承包费,都没有做到按时兑现。除此以外,落实生产责任制前的“三角债”, 至今也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理c 还有尾欠的机耕水费,农业税收任务,粮差价款, 这部分资金还在个人手里。使一些村的集体事业办不了,正常业务不能支付,发 展下去,将会严重地影响清风街集体经济。造成上述问题的根源:一是人民群众 的集体观念淡薄了,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向个人一面倾斜。自己富了就忘了国家 和集体,应负担的义务不愿履行。比如,集体的财产、资金长期使用不按期兑现, 作价分到集体的牲畜、农机具户,有的已使用了六七年,有的早已卖掉,靠集体 经济发了家,但至今还欠着集体的。二是我们干部自身对此项工作重视不够,没 有果断加强有力的措施,工作流于一般号召,一拖再拖,拖空了集体,拖小了权 威,拖大了工作量,拖重了个人负担,致使集体事业无力办,民办教师、现役军 人、五保户、干部工资等正常业务不能支付,逐渐出现了集体穷,个人富,集体 金碗无饭盛的局面。根据乡政府的九号文件精神,凡是个人欠款累计在500 元之 内的,必须在年内全部还清。500 元至1000元之内的,必须在两年内全部还清。 1000元以上的必须三年内全部还清。对分期偿还户,村里要与他签订还款协议书, 协议书必须以物质抵押或个人财产担保的形式签订。签了协议的人自签订协议之 日起,对签订金额按银行贷款最高利益计息,对不履行协议者可加罚30%的预息, 或起诉至法院依法解决。对规定数额内应还而不还,或应签协议而不签的,村方 可以拿其牲畜农具以物顶债,在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也可以拿粮或收回责任田, 也可以按以上办法起诉法院依法解决。对尾欠的机耕费,水费,农业税,任务粮 差价款的,不论其欠款额度大小,必须在年内还清。对牲畜、农机具作价至今分 文未还的,这次一定要收回,并按作价额每年收10%的使用磨损费。对还了部分 但未还完的,这次要令其限定时间还清,限定时间最晚不得超过年底,超过限定 期,集体可以无偿收回。对转手卖掉至今还欠集体款的,这次要限其在最短的时 间内还清,否则从拿农具之日起,按作价额随银行贷款最高利息走,或国债款兑 现,或依法解决……君亭的讲话远远比不上夏天义,夏天义的本事是能将道理用 本乡本土的话讲出,再严肃的会都能惹起大家的笑声,好多人就把听他讲话作为 享受的。君亭就不行了,他没有废话,也没有趣话,一字一板,听得大家头皮发 木。会场上一半人都眯了眼睛。眯了眼睛是有人还在听着,有人就彻底地打盹了, 叼在嘴上的纸烟便掉下来,或是头突然撞着了桌沿,一个冷怔醒来,一边擦口水, 一边看看周围。君亭依旧在讲话,讲着讲着,并没有停歇,也没有转换口气,说: “这么重要的会议有些人没有来,是没通知到还是通知到了不来?咂,上善你是 会计,谁不来都可以,你不应该不来吧?”上善正在看报纸,报纸上的文章差不 多都看完了,就把报纸提在鼻梁上,眼睛从报沿上看出去,看见了会议室墙上趴 着的一个蜘蛛,蜘蛛的背上好像有图案,他以为君亭还在讲收回欠款的事,话声 从这边耳朵进去了又从那边耳朵要出去,快要出去了,觉得君亭在说到他上善了, 忽儿怔住。他说:“你在说我?”君亭说:“你怎么就迟到了?”上善说:“啊, 我来开会走到半路,乡政府突然把我叫去了。”君亭说:“又有了啥事?”上善 说:“会后我给你汇报。”君亭说:“乡政府就知道给咱压活!”又开始他的讲 话。 上善又看着墙上的蜘蛛,觉得蜘蛛背上怎么会有图案呢?他站起来走近了墙, 看清了图案是张人脸相。他说:“蜘蛛背上有人脸!”许多人都近来看了,说: “真个呀!”君亭就停止了讲话,也过来看,觉得奇怪。上善说:“蜘蛛蜘蛛, 是知道了的虫,君亭你讲的这些事情它都知道了!”君亭说:“胡扯!”伸手去 捉蜘蛛,蜘蛛却极快地顺着墙往上爬,爬到屋顶席棚处,不见了。 现在我告诉你,这蜘蛛是我。两委会召开前,我原本去七里沟的,路过文化 站时却发现有人在里边下象棋,忍不住进去看,君亭就在门口喊上善。他是以为 上善也在这里下象棋的,发现不在,就要我去找上善来开会。我问开什么会,君 亭说关于清理欠款的事,我就说那欠我爹的补助费可以还呀?君亭没有理我,就 进了大清寺。君亭不理我,对不起,我也不去找上善了。但我人在文化站心却用 在两委会上。我看见墙上有个蜘蛛在爬动,我就想,蜘蛛蜘蛛你替我到会场上听 听他们提没提到还我爹补助费的事,蜘蛛没有动弹。我又说:“蜘蛛你听着了没, 听着了你往上爬!”蜘蛛真的就往上爬了,爬到屋梁上不见了。当时我很高兴, 虽然还站在一边看人家走棋,指指点点帮着出主意,脑子里却嗡嗡地一片响,结 果下棋的双方都骂我多嘴:真君子观棋不语,你的×话咋这么多!但我忍不住还 要说,他们就躁了,撵我出了文化站。 我往七里沟去,一边走一边骂,臭棋篓子,你攻个兵绝对就赢了,你偏偏走 马?!就感觉到两委会上君亭不会提到欠我爹补助费的事了。人一走茶就凉,何 况我爹已死了。小石桥东头的柿树底下,夏天礼在乘凉,眼睛眯眯的,看见我了, 睁了一下,又眯上了。我说:“天礼伯,你清闲!”他说:“清闲。”我说: “今日没去赶集呀?”他说:“没意思!”我说:“挣钱也没意思?”他说: “你往哪儿去?”我说:“去七里沟么。”他给我抬手,我走近去,他说:“你 给你天义伯说,让他好好歇着,修什么七里沟,咱就修成了,你还能活到省城人 的份儿上?!”我说:“天礼伯去了一趟省城,换脑子啦?”他说:“没到省城 去,咱还觉得咱有个奔头的,去看看人家,我一点心劲都没有了。”我说:“这 才怪了,别人去了省城,回来拼了命挣钱,你去了一趟倒没心劲了?”他说: “我要是你这般年纪,说不定还扑着干呀,我现在还想咋,把人家一看,只盼着 早早死哩!”我说:“是不是,哪天天礼伯把你那些银元给我几枚!”他立即说: “你咋知道我有银元?我哪儿有银元?!”我说:“看把天礼伯吓的!我不会要 你的银元,你凉着,我得走呀!”我就走啦。 我到了七里沟的时候,大清寺里的会议结束。君亭美美地在厕所里尿了一泡, 回来让上善留下,问乡政府叫他去有了什么事?上善就随机应变,说是乡长询问 清风街这一段工作怎么样?君亭说:“你怎么汇报的?”上善说:“我说安宁得 很,天义叔在七里沟忙活,三踅也没生是惹非,鸡下蛋哩,猫叫春哩,生产和治 安按部就班!”君亭说:“他咋说的?”上善说:“他说这就好,不出问题就好, 现在的事情都难办,就像赶一群羊,呼呼噜噜往前拥着走就是了,走到哪儿是哪 儿,千万不敢横斜里出个事!”君亭说:“这个乡长倒比上一个乡长好。还说啥 了?”上善说:“还有的是团干要结婚呀,特意邀请你和我那日了去吃酒。”君 亭说:“可怜这小伙子,结婚不到一年媳妇死了,他现在找的是谁?”上善说: “还是周家的丈人。”君亭说:“咋回事?”上善说:“西街周家的大女子死了, 小女子顶缺么。”君亭说:“姐夫和小姨子呀!也好。你让宏声写个联咱到时候 拿上。”上善说:“这使不得,人家能亲自请咱去吃酒,那还不是明摆的事?得 拿个红包的。”君亭说:“是得拿一个,你说包多少?”上善说:“这你得定, 少说也有五百元吧。”君亭说:“那就五百元吧!有啥办法?”上善说:“咱账 上没钱啦。”君亭说:“这钱不敢让村部出吧?”上善说:“村部不出谁出得起? 人家请咱俩,如果请的是个人,他没理由请咱俩,不沾亲带故,之所以请咱俩那 是咱俩代表清风街么。”君亭闷了半会儿,说:“账上没钱了?市场上不是收了 些摊位费吗?”上善说:“全给民办教师发了工资。”君亭说:“你先垫上吧。” 上善说:“我已经替村部垫有二千元啦。”当场写了条子,君亭在上边批了字。 上善又去买了红纸,让赵宏声写联,赵宏声写了:“一顾倾城二顾倾国;大乔同 穴小乔同枕。”上善嫌太文气,乡里人看不懂。赵宏声又写了一联:“街上惟独 周家好;乡里只有团干强。” 再说夏风在万宝酒楼的麻将桌上玩了一夜,与对面坐的黑胖子熟了。黑胖子 叫马大中,河南人,先在市场的旅店里租屋住着,为他的老板收购着南北二山的 木耳,后见当地没有香菇,就传授种香菇的技术,但因顺娃在清风街开了个小油 坊,看中了顺娃在地方上熟,人又实在,两人就合伙让南北二山的人种香菇,并 定了协约,一旦香菇成熟,一斤四元,有多少收购多少,以致许多人家都开始种 植,马大中也就搬住到了万宝酒楼上。马大中长得模样像个土匪,而且肚子大, 他说他肚子大得已经五年没有看见过他的小弟弟了。但马大中与人交往从来都是 满脸堆笑,从两岁娃娃到八十岁老婆婆都能受用他的拍马术,只要他出现,气氛 总是很活跃。麻将桌上丁霸槽谈起种香菇的事,问能不能做成,别骗了别人也害 了自己。顺娃说:“清风街先头有四家做小磨香油的,为啥现在只我一家还开着, 做件好事或做件坏事就像刻在心里,自己和别人都清清楚楚。”夏风说:“你这 是道德式经济嘛!”马大中说:“夏风说得好!我只来万宝酒楼吃住,但我不会 和丁霸槽合作的。”丁霸槽说:“你看我是骗子呀?”马大中说:“你比顺娃聪 明,但顺娃比你实在,这你承认吧?我们已经协约了十户投资香菇生产,我是带 着录像资料给他们看,又从河南请了技术员具体辅导,利润在那里放着,现在他 们倒不怀疑我们是从中牟利的商人,倒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丁霸槽说:“你 这一张嘴,能把水说得点了灯!”马大中说:“我是能说,顺娃却是没嘴葫芦, 不一样生意做得好吗?做生意一是要和气,二是要诚实,不像你丁霸槽逮住我了 就硬宰,才住了几天房价又涨了。”丁霸槽说:“你要小姐给你按摩哩,当然得 加按摩费呀!”夏风说:“你们这儿还有小姐?”丁霸槽说:“只会按摩。”夏 雨说:“哥问这话,就像问万宝酒楼上有没有苍蝇。现在不是我们去招小姐,是 小姐一见清风街上有了万宝酒楼,她们就跑来了。”马大中说:“我一般不与人 斗恨,哪怕要我跪在地上叫爹叫娘我都干,但要真翻脸,我就放他的血!”丁霸 槽说:“这说对了,别人都说你和气,你那个长相就告诉我,你的匪气被生意人 的语言遮掩了。你实情说,香菇成熟了。,你是以四元收购,一斤赚多少钱?” 马大中说:“运到福建是四十元。”丁霸槽说:“你狗日的黑!”马大中说: “黑是黑了些,可别人做不成呀,只有我有销售网啊!”丁霸槽说:“没人抢你 生意的,你吃肉我和夏雨喝个汤。和了!交钱吧交钱吧,马老板你有的是钱,不 能挂账的!” 麻将搓到中午,丁霸槽和夏雨请夏风吃了一顿果子狸肉,然后,丁霸槽就悄 声说:“太累了,让给你按摩一下吧。”夏风说:“是哪个小姐?”丁霸槽说: “饭间来给咱倒酒的那个,还漂亮吧?”夏风就同意了,被安排开了一个房间, 自个先脱了鞋,趴在了床上。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了那个倒酒的女子,女子顺 手把房门反锁了,又去拉窗帘。夏风说:“拉上窗帘太黑。”女子说:“那我不 习惯。”就在夏风身上捏弄起来。捏不到穴位,只是像在揉面团。夏风说:“你 这是咋按摩的?”女子说:“我不会按摩。”夏风说:“那你会干啥?”女子说: “打炮。”夏风一下子坐了起来,明白了,说:“你走吧,你走吧!”女子倒蒙 了,说:“你不是清风街上的人?”夏风趿了鞋先下了楼,丁霸槽正在楼梯口的 凳子上坐着,笑笑地说:“这么快的?”夏风说:“不是的,不是的。”丁霸槽 说:“我在这儿盯着梢的,没事么。是嫌人不行?那娃干净着哩。”夏风生气地 说:“要干外事我在这儿?!”见夏雨从外边领了上善进来,他顺门走了,丁霸 槽咋叫都不再回头。夏雨说:“我哥怎么啦?”丁霸槽说:“你哥到底是城里人, 口细。可乡里的土鸡是土鸡的味呀!”夏雨急得直跺脚,责怪丁霸槽怎么能这样 安排,让他回去咋面对他哥呀!倒乐得上善嘎嘎嘎地笑。 夏风一夜未睡,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搓着脸从万宝酒楼往家走,不愿见到人。 街上的人也不多,有的抬头看见了他,老远就避进了小巷,有的是蛮熟的人,他 只说人家要打招呼了,但没有打招呼,而他问一声:“忙哩?”回答一句:“回 来了!”脚步连停都没有停,他从口袋里要掏纸烟,偏偏口袋里又没有了纸烟。 就听到身后有人在问那人:“那是不是夏风?”那人说:“不是夏风是谁?!” 有人说:“夏风给你说话,你咋待理不理的?”那人说:“咱和人家有啥说的? 人家干人家的大事,与咱啥关系,我也没吃他一根纸烟!”有人说:“你就只图 个吃!”那人说:“小人谋食么,我就是小人。咋?”夏风心里越发不舒服。有 人就叫着他的名字跑了来,寒暄着几时回来的,城里的生活那么好怎么人还瘦了? 白雪呢。几时该坐月子呀,肯定能生个儿子,聪明得像你一样!夏风的情绪好些 了,这人才求夏风办事,说他的女儿从幼儿师范学校毕业了,就是寻不下就业单 位,求夏风给县上领导写个信,或者打个电话,把孩子照顾照顾。夏风的头就大 了,说他不在县上工作,认识人不多,何况县上领导三四年就换了,这一届领导 他连见过都没见过。这人哪里能信夏风,说女儿谈了个对象,就是嫌咱女儿没工 作,提出要分手呀,难道做叔的忍心让孩子的婚姻散伙吗?夏风只好说你们先联 系接收单位吧,有接收单位了,在哪里卡住,我找领导去说说。打发走了一个, 又有一个拉住夏风,说夏风你给县交通局长施点压力么!夏风莫名其妙,说我不 认识县交通局长,给人家施什么压?那人说交通局长几次排夸他和你是朋友,你 咋会不认识?夏风说,那他在说谎哩。那人说,他说谎着也好,证明他崇拜你, 你就让他提拔提拔我那二儿子么,在他手下当干事当了八年了,提拔了,我那二 儿子难道还会和他不一心吗?夏风说这话我怎么给人家说?那人说,你要说,你 说顶事,我要是搬不动你这神了,晚上我让我娃他爷来求你!夏风含含糊糊地说, 行么行么,拧身就走。东街牌楼下一声叫喊:“哎呀,清风街地方邪,我心里正 念叨你的!”夏风抬头看了,是白雪的嫂子。夏风说:“嫂子好!”嫂子说: “好啥哩,急得头发都白了!”夏风说:“出了啥事?”嫂子说:“听说你回来 了,我还问娘的:夏风过来了没?娘说没见么。”夏风说:“我准备晚上了去看 她。”嫂子说:“你得去,一定得去,她就爱你这个女婿,亲生的儿倒皮儿外了!” 便把夏风拉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夏风先还没听明白,多问了几遍,那嫂 子才说是以前农村实行责任田的时候,白雪的哥领了村部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 机后来坏了,成了一堆烂铁,但拖拉机钱一直欠着村部,只说这笔钱欠着欠着也 就黄了,没料到现在要清理,限期偿还,这到哪儿去挖抓钱去?求夏风能在省城 给妻哥寻个事于。夏风说:“我到哪儿给他寻事干?他没技术特长,又是老胃病, 去城里干啥呀?”嫂子说:“给哪个单位守个大门也行,他是个蔫性子,能坐住。” 夏风说:“看门的差事我也找不下。”嫂子说:“那就让你哥死去!”夏风说: “你说的怕怕,干啥么逼人死?!”嫂子说:“你不知道君亭呀,他茬下得狠, 睁眼不认人的!”夏风说:“能欠多少钱?”嫂子说:“一千元。一千元对你来 说是牛身上一根毛,对你哥可是刮骨哩,抽筋哩!”夏风就从口袋掏钱包,数了 一千元给了嫂子。嫂子也没客气,一张张数了,说:“你这是救你哥了!我常在 家说哩,人这命咋就差别这么大呀,都是一个娘生的,一个有工作,本来就挣钱 了,还嫁了你,一个就穷得干骨头敲得炕沿响!夏风,你哥穷是穷,但等将来他 有钱了一定要还你。”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夏风就感到晕眩,要嫂子到他家去坐 坐,嫂子却说她刚才在路上碰见天智叔和婶子去秦安家了,倒要夏风去西街。夏 风说:“我爹我娘去秦安那儿了?那我先回去睡睡,晚上我去西街吧。”说罢回 家,家里果然没见夏天智和四婶,倒头就睡,睡到天黑,却没去成西街。 夏天智和四婶是提了一只母鸡去探望秦安。秦安的媳妇不在,秦安一个人坐 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发呆,蚊子在头顶上挽了一团,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却不扇, 胳膊上腿面上满是被叮出的红疙瘩。秦安见夏天智和四婶进来,说:“来啦?” 要站起来,夏天智按着他又坐下,把自己的水烟袋擦了擦烟袋嘴儿,递给了秦安。 秦安把水烟袋接了,却没有吸,紧紧地握着,再没说话。夏天智说:“你吸么!” 秦安说:“吸。”吸了一口,又不动了。四婶就把水烟袋取了过来,又拿过扇子 给秦安扇蚊子,说:“就你一个,媳妇呢?”秦安说:“到地里去了。”四婶说: “饭吃了没?”秦安说:“不知道。”四婶说:“吃没吃你不知道呀?”夏天智 看着秦安,头就摇起来,说:“成瓜蛋了。”四婶说:“半个月前我来看的时候, 人是有些瓜瓜的,可还有话说,脸上也活泛,这……膏药咋越贴越把脑子贴瓜了!” 夏天智说:“还多亏宏声的膏药,要不早没命了。”正说着,院门响,秦安媳妇 背着一背笼柴火到了门口,说:“呀,咋劳得你们来了!”急着进门,柴火架得 长,一时不得进来,硬往里挤,差点跌一跤。四婶忙过去帮着拽,人和柴火才进 来,她把背笼哐地摞在院子,说:“快坐下,我给你们拾掇些饭去!”四婶说: “这个时候吃的啥饭,你还没吃中午饭吧?”秦安媳妇说:“你们吃过了那就算 了,我也不饥,秦安是不知道饥饱的。”过去摸了摸秦安的头,把秦安嘴边的涎 水擦了,说:“你瞧这瓜相,叔和婶来了也不会招呼!”四婶说:“话好像是少 了。”秦安媳妇说:“来人不来人就是瓜坐着。饭量倒好,你给他盛一碗,他就 吃一碗,盛两碗,吃两碗,你不给他吃,他也不要。”四婶说:“这就把你害糟 了!哪儿弄这么多柴火?”秦安媳妇说:“水华砍了他院墙外的桐树,给我了这 些柴火。”四婶说:“他把那棵桐树砍了?去年雷庆想买那棵树做家具,水华就 是不卖,说留下给他将来做棺板呀,他咋又舍得砍了?”秦安媳妇说:“他把树 卖给西山湾人了,明日一早,他人也就跑啦。”说完了,又小声说:“这话你知 道了就是,不要给谁说。”四婶说:“跑哪儿去?”秦安媳妇说:“你还不知道 清理欠账的事吗,两委会把会都开了,欠账的还不起,已经跑了三个人了。水华 害怕他一跑这树保不住,把树就砍了。”夏天智说:“欠钱还债,这是天经地义 的事,跑啥的,跑了和尚跑得了庙,能再不回清风街啦?”秦安媳妇说:“理是 这个理,可拿啥还呀?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要来,谁把秦安领走!”四婶说: “你家也欠着?”秦安媳妇点了点头,说:“欠得倒不多,可就是一百元钱我也 拿不出呀,秦安是这样,能吃能喝,天天又离不了药,钱都得从粮食上变么,咱 又有多少粮?”四婶眼圈就红了,她不让秦安媳妇看见,说:“你还把他收拾得 干干净净的。”秦安媳妇说:“你还说干净呀!你不知道,顿顿吃饭像娃娃一样 得给他系围裙,拉屎拉尿也把持不住,这前世里做了什么孽了?他受罪,我伺候 他着受罪。”夏天智没再说话,坐在台阶上吸水烟袋,四婶和秦安媳妇进厨房里 热了锅里的剩饭,端来递到秦安手里,秦安就吃起来。吃完了,也不言传,头勾 着又坐在那里。夏天智吸了一阵水烟,忽然说:“秦安,那你还会唱秦腔不?” 秦安说:“会。”四婶说:“你咋有心思让他唱秦腔么?”夏天智说:“不唱一 唱,把人愁死呀?!秦安,你能唱了就唱一唱。”秦安张了嘴,嘴里满是包谷糁 子,唱:“朱君他为我冲锋陷阵,用铁锤四十斤败了秦军。我日后回大梁又添新 恨,哎,驱驷马我怎忍再过夷门。”四婶说:“这唱的是啥呀,一句都听不懂。” 夏天智说:“是《盗虎符》信陵君的唱段。”秦安媳妇眼睁得多大,说:“他唱 起戏倒清楚?!”夏天智说:“那就让他多唱么,一天到黑再不说话,人就瓜实 啦。”但秦安却不唱了。夏天智说:“唱么!”秦安说:“完啦。”夏天智说: “我给你起调,再唱!”自己就唱了: …………………………………… 秦安只是傻笑着,就是不唱。夏天智说:“明日我把收音机拿过来,让他听 听戏,能唱就让他多唱。”站起来就走,走到院门口了,秦安媳妇还在和四婶说 话。四婶说:“啥事都不要在心里多想,车到了山前肯定会有路哩。一闲下来, 你就逼着他走路,逗着他说话。中星他爹也不是病了老长时间,还是一个人,不 也熬过来了?前几天我见了他,他给自己算命哩,我也让他给秦安算算,他说秦 安没事,这四五年里都没事。”秦安媳妇却呜呜哭起来,说:“那我就死呀,他 还要活那么久,我咋受得了罪呀!” 两人出来,夏天智说:“那媳妇咋能说那话?”四婶说:“她也可怜,实在 是撑持不了了,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媳妇哩。”两人说话着往回走, 天就黑了下来,街上虽然没路灯,家家的门道里却透着光。白恩杰又拉着叫驴出 来蹈跶,驴声昂刺昂刺地叫。水华似乎也在前边的商店里买什么东西,夏天智才 要叫住水华,水华却忽然不见了。夏天智说:“秦安也欠村上的账了?”四婶说: “我说不清,反正在实行责任田那阵,村上的东西是让一些人分了或者租用了。” 夏天智说:“这世道……”背着手往前只顾走。夏天智和四婶出门,从来不并排 走,他总是大踏步在前,四婶小步紧跑在后边。四婶就说:“你走得恁快是狼撵 呢?你不知道我脚疼?”夏天智站在那里等候,却见中星他爹和夏风从巷里过来, 中星他爹躬着腰,说:“四哥这是到哪儿去了,才回来?”夏天智说:“你们这 是到哪儿呀?”中星他爹说:“中星回来啦,他要见夏风哩。”赶来的四婶说: “啥紧事?明日让夏风过去吧。”夏天智说:“中星当了官了,他爹都成了跑腿 的,肯定有急事哩。”夏风就跟中星他爹一块走了。 到了半夜,夏风才敲门,夏天智一直在整理着那些脸谱,等着夏风,开了门 就问:“说什么了,这么长时间?”夏风说:“他让我明日跟他去市里找市长, 市里正调整各县领导班子,他想能提一提。”夏天智说:“你答应啦?”夏风说: “我不去能行吗,他不知从哪儿晓得我和市长熟!”夏天智说:“才当了几天宣 传部长?就又谋着升官呀!我就见不得你荣叔,一天阴阳怪气的,家里出了个中 星,他以为出了个真命天子哩!”四婶说:“能帮上忙就帮么,你当年还不是帮 他留在了县上。明日咋个去法?他是有小车呢。”夏风说:“他不会坐小车去的, 还不是搭我雷庆哥的顺车?”四婶说:“那就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哩。”一家 人洗漱了睡下,鸡已经叫二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