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王组人师 我少年失学,学历只到高中二年级,没有机会受教于海内外名师,是平生一大 遗憾。但是,从家塾到高中十来年间,教过我的老师并不少,所有的我师,给我的 教益都是难忘的。只有一位老师,我应该铭记,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幸亏意 外地得到提醒。 提醒我的是老同学张仁寿先生。我们通信中,偶然谈到《世说新语》。他2000 年11月5 日来信说,因《世说新语》一书,而想起一件往事:1934年春,他毕业于 桐城县中心小学后,距桐城中学入学考试尚有半年。他的父亲请了中心小学六年级 语文老师王组人先生为他补习汉文。王先生教他用朱笔圈点《世说新语》,并把中 心小学六年级的作文簿带回来批阅。其中有我的作文,被张仁寿的父亲发现,加以 赞许。云云。原来,我与张仁寿是桐城中学同班同学,但是他进小学比我早一学期。 他是春季始业,春季毕业,毕业后在家里补习一学期,到秋季与我一同考入桐 城中学。王组人老师在张仁寿家给他补习的同时,在中心小学六年级下学期教我们 的语文,所以会将我们那一班的作文簿带回张仁寿家批阅。这些是看了张仁寿的信, 我才推算出来的;原来却真是惭愧,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位老师,完全不记得读小 学六年级时的语文老师是谁了。 11月10日我回张仁寿兄信说:“儿时作文,竟尘老伯大人之目,且蒙奖借,真 不敢当,可惜到老无成,辜负先辈厚爱。小学国文老师王组人先生之名,承见告, 谢谢。王先生后来身世如何,倘有所知,仍祈见示,为荷。” 于是,张仁寿兄12月9 日来信将王组人师生平详细见告:“组人师与朱光潜一 同毕业于桐城县旧制中学(四年制),且两家都住在本县杨树湾乡下的阳和保,解 放后划入枞阳县,为阳和乡。朱先生中学毕业后,升入香港大学,组人师则考入本 省法政专门学校学习法律,因学校毕业后不包工作,兼有家室之累,因中途辍学, 任小学教师。至于他在我们县城旧一高(后称中心小学)任六年级课程,是因为与 校长张宗房先生家居甚近,相知甚深。1934年秋我们刚入桐中,张宗房先生,因桐 中新设算术课(过去中学不设此课,入学后即授代数)调入中学任此课程。中心小 学校长改派安徽大学新毕业的张维,此人水平有限,没有续聘组人师,组人师因改 在孔城三高任教,并因此而认识一位姓恽的女美术老师。恽老师是清代常州著名画 家恽寿平(南田)的嫡后,长大后,嫁给孔城首富姚海如之子,但乃夫却是吸食鸦 片的花花公子,乃父死后,便因狂赌而倾其家,但烟瘾越来越大,以至家中朝不谋 夕,使恽老师难以与之共同生活,但离婚,难度甚大,一是姚家虽已衰落,仍属于 大户人家;二则当时尚无女方要求离婚的先例,若遇人不淑,都不过认命。此事一 直到认识了组人师之后,经晓以法律,并代拟诉状,几经周折,经过一年多的审讯, 始经省高院准予离异,而组人师与恽老师却因此不容于当时的舆论,学校当然也不 会续聘他们。组人师只好到望江县的华阳镇,与人合开粮行,并与恽同居。而组人 师的原配妻子仍居桐城乡下,因侍候公婆多年,组人师也难以提出离婚要求。抗战 发生后,我与组人师即失去联系,解放后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彼此不相往来, 但以年龄计算,估计他早已辞世了。” 读了这封信,我竭力回想,组人老师的音容,仍然一点也想不起,可是似乎又 有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位为了帮助不幸的女性摆脱不幸的命运, 抗逆当时环境风气的巨大压力,艰苦奋斗,虽然有成,却把自己的命运赔在里面的 先进人物的形象。他的一生,平凡,黯淡,然而又使我惊心动魄,肃然起敬。 现在大家说起桐城派,只把它当作一个文派,其实它还是以程朱理学为指导思 想的一个学派,而理学在道德观特别是性道德观上是极度严酷的。三十年代之初, 桐城社会风气如何,我虽然年幼,却有相当体会。当时先兄方玮德,已与家庭所订 的未婚妻解约。虽然要解的仅仅是未婚前之约,而且是男方提出的,结果约是解了, 亲戚社会间对玮德的非议不满,提起来摇头,我是颇有闻见的。那样的社会风气下, 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为了帮助一个已嫁的年轻的女老师解除不幸的无法忍受的婚姻, 挺身而出,指导她诉诸法律,累月经年,无倦无悔,这在当时桐城人心目中是多么 “不堪”、“不成话”、“不成体统”的事,可想而知。选择这条路走,需要多么 清醒的认识,多么巨大的勇气,多么坚定的决心,恐怕不是今天很多人能够想象的。 他和那位女老师,既是同力奋斗,患难之交,又同遭斥逐,同命相怜,最后终 于共同生活,今天看来完全顺理成章,不如此倒奇怪,但在当时,又会受到多么强 烈的指责,更不用说了。王组人老师的行动,显然和他接受了五四新思想有关,这 说明新思想的力量,即使多么封闭的环境也挡不祝说到这里,再细想王组人老师给 小学毕业生张仁寿补习语文,居然叫他用朱笔圈点《世说新语》,这一节就很不寻 常。 这个起点之高,固然非今天所能及,今天大学中文系毕业,圈点此书恐怕还不 是轻而易举,且不说了。而他不叫学生圈点桐城派宝典《古文辞类纂》,却选了《 世说新语》,更值得注意。“桐城义法”有许多禁忌,《世说新语》中的语言,很 有小说成分,自然在禁忌之列。桐城派文家自己也会读《世说新语》,但是不会用 来教初学。所以王组人老师的路子,于桐城派为异端,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现在才想起,在小学六年级语文课堂上,我们曾经齐声朗诵朱自请的《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 候;但是,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返呢? 还齐声朗诵鲁迅的《马上日记》:少顷,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辆摩托车驰 过;少顷,又是一辆;少顷,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车中 人看不分明,但见金边帽。车边上挂着兵,……家塾里不教白话文,初中殷善夫老 师也不教白话文,这些只可能是小学里教的,也就是王组人教师教的。本来我进小 学之前已经读过不少新文章,包括《马上日记》和《匆匆》在内,但是只在小学六 年级把它们当课文读过,大概都是语文课本上选了的。内容不新鲜,全班齐声朗诵 的印象觉得很新鲜。朗诵时拉腔拉调,有如朗诵文言文,至今还在我耳中口中。鲁 迅文章,我早已爱读,我特别领会了“车边上挂着兵”的“挂着”二字之妙,却是 由于这段文章的朗诵。那么,王组人老师给我的教益,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倒是 只有这唯一一件事了。区区小事,本不足一提,可是六十年岁月的淘洗,还能剩下 这么一点,仍然可以算是幸事。 我同意张仁寿兄的估计,王组人老师大概早已辞世。当此世纪结末,一个白头 学生即以此敬悼老师。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