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清华园日记 日记作为一种文体,大都实录作者某时某地的见闻感受,王元化先生的日记亦 然。 王元化先生小时候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长大后则时记时停,并未正常化。进 入90年代以来,他感到有些想法时过境迁不易记住,于是开始记日记,坚持至今 已近十年。他的日记体裁多样,内容不拘一格,有时记天晴天雨,人来客往;有时 记工作、生活中的某些琐事;有的是读书笔记;有的则纯记思想观点以及引发的背 景。 近日,王元化先生应湖北《艺坛》杂志之请,整理了日记中“重返清华园”一 篇。 这篇日记,记述了1997年3月12日元化先生应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 之邀,由沪飞京,重访少年时代住过的清华园的观感。 三月十二日 我们到校门时,天色朦朦,不久就有疏落的雨丝飘下,我和清华文学院教授葛 兆光谈到小时住在南院,但他并不知道清华有一个南院。还好我还有印象。清华园 大门外,有一条河流,上面架着一座石桥,对面就是通向南院的道路。那里还是70 多年前的老样子,只是小河的河床似乎更向下深陷了。校园大门外停着的人力车, 现在已看不见了。进了南院西门,一切如昔,只是显得更为破旧。葛兆光告诉我说, 清华的旧建筑都已拆掉重建,唯一没有改建的就是这块地方。不过,他已经不知道 20年代清华国学院的四导师,除梁启超住在城里外,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都 曾住过南院。 南院呈方形,由两种不同样式的房屋构成,北面东面是西式房屋,南面西面是 中式房屋,中间有一广场,我们小时就在这片场地上玩耍。那时觉得十分宽敞的天 地,现在不仅显得狭小,而且是蔓草丛生了。我告诉葛兆光北面洋房第一号住宅是 赵元任家,二号是陈寅恪家,西面一排中式平房中,有一家我记不得是几号了,是 王国维家。注:现在一些传记文章都说王国维住西院,是误记。这些应该珍视的故 居,现在清华已经无人知道了。 我们转向西面平房,走进一间门前有台阶的房屋,这里已改作退休职工活动室。 5年前北图副馆长唐绍明来沪参加上图新址奠基典礼与我相遇,他告诉我,他 的父亲唐篑芳先生已90岁了,仍健在,现住在清华南院十四号,即我们过去住过 的房子。 这次我向活动室的几位退休老人打听唐先生,他们说唐先生已于去年去世了。 前年我来京去北图,想约绍明同去清华拜望唐老,因绍明公务繁忙未果。除了唐老, 清华恐怕也没有人知道70年前的往事了。我小时在南院广场上一起玩耍的友伴, 有马约翰先生家的启华、启伟、佩伦,李广诚先生家的增德、华妹,梅贻琦先生家 的祖彬、祖彤,赵元任先生家的如兰、新那这是后来的名字,那时如兰叫IRI S,新那叫NOVA,虞振镛先生家的佩曹、佩兰,杨光弼先生家的大田、二田 这是小名,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学名叫什么。以上都是住在南院的。住在北院 的王文显先生家的碧仙、碧云和几位外国教授的孩子,也有时到南院来和我们一起 玩。其中我只记得美瑞和于瑞。这是一对美国姐妹,她们有时也来我们家,喜欢吃 我们家烧的中国饭菜,而我和三姐有时也到北院她们家去玩,喝她们家的新挤出来 的羊奶。我们这些清华园的孩子们在南院广场上顽皮嬉戏,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快 乐日子啊现在许多儿时的友伴已消息全无,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人间如果他们还 健在,祝福他们,愿他们幸福,而对于那些已故的亡灵,我默默的祈求,愿他们在 大地之母的怀抱里安息。 三月十三日续记 儿时我在南院住十四号,是南面一座三合院的中式平房。电视台摄影记者要拍 我儿时的旧居。我们一行找到了这里,请求现在的屋主人准许我们进去看看。来开 门的是一位身穿旧警服的上年纪的人,他不修边幅,衣服久未洗涤,看来有些潦倒。 我们说明来意,李潘指着我说,老先生姓王。这位穿旧警服的老人马上问是不是王 国维的后代他说,一两年前有王家后人来访过。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他是1931 年生在这里的,问我知不知道全家我说知道。全绍文、全绍武当时在北京颇有名 望,是我的父执辈。抗战上海沦陷时期,我通过母亲向全绍武商量,他曾将他的华 亭路住房让出一小间给我住。后来地下党文委将此地作为机关。全绍武虽然多少有 所察觉,但他对我们采取同情态度,从未有什么不满表示。我们在敌伪统治时期得 以平安度过,这是要感激他那所豪华住宅的荫蔽作用的。两位全先生都是很富有也 很有地位的金融界和企业界人士,为什么这位穿警服的老人如此潦倒呢他说,他 的父亲是全绍志。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说过,也许是两位全先生的堂兄弟吧。 我问他:“您知道唐篑芳先生吗他住过这儿。”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唐篑芳住西院。” 我坚持:“不,唐篑芳是住南院。” 他更坚持:“不,不,是住西院。” 我再坚持:“不,是住南院。我以前在南院住过。” 他毫不犹豫地再否定我的说法:“不,我知道。我30年代初生在这儿的。” 我也当仁不让:“我是20年代初生在这儿的。” 我们两人顶牛顶到这一步,使得来的人都笑了。李潘更是笑得头直往后仰,她 把这场辩论称为“较劲”,她说:“王老跟他较劲,真有意思。”这就是我七十多 年来第一次返回儿时故居的情况,凭吊儿时生活的旧地,我并不感到惆怅,却出现 了这场小小的喜剧,这真是没有想到的。 三月十四日续记 一起来的摄像记者,选出一些校园地点来摄像,其中有从前清华学堂的中等科 和高等科,这是建成大学以前学生就读的地方。还有一处是在当时最具规模的图书 馆。 图书馆有一层铺的是玻璃地板,20年代这是使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再有一处 是由回廊连成一体的工字厅,这是一些大大小小气魄宏伟的典雅厅堂,最后一进背 靠小丘环绕的荷花池,大厅里陈设着各种瓷器古玩,两厢各有一间可供人留宿的房 间。小时一位在清华读书的大表哥曾带着我在这里住过一夜,相传工字厅闹鬼,那 天晚上我怕得要死,把头蒙在被里才睡着。这次旧地重游,工字厅因年久失修而显 得十分破旧,后面那一排大厅是校领导办公的重地,不便闯入干扰,只在后面的荷 花池边的小道上绕行一周。这里是我童年常来游玩之地,我还记得这些道旁的小丘 陵和不远小山上的钟亭。那时,悠扬的钟声为清华人报时,晚上最后一遍钟声敲响, 那是熄灯信号,清华园电厂供电到此为止,所有电灯马上就要熄灭了。父亲每天在 熄灯前就将擦亮的煤油灯罩预备好。油灯发出昏黄的微光代替了雪亮的电灯,孩子 们发现夜降临,睡觉的时候到了。 离荷花池不远就是朱自清先生写过荷塘月色的所在地,小时候还不知道有这篇 名著,也不懂得恬静幽美,只是觉得太静谧、太寂寞了。接着我们再去体育馆,体 育馆不远是医务处,现在已改建,不知作什么用了。在体育馆前有一大片敞地辟为 球场,四周有跑道,中间是足球场。清华园的孩子常常来看球赛。小时候记忆最深 的是赛棒球,清华的棒球队穿着镶紫色条纹的白色运动服,带着紫色遮阳的白棒球 帽。白和紫两色是清华校徽的颜色,队员个个雄赳赳气昂昂。马约翰先生还让他的 两个孩子启华、启伟,穿同样的队服,排在前面出场。我们看见真是羡慕极了。比 赛时,孩子们拼足力气为清华校队助威呐喊。清华重视体育,无形中对我们也发生 了影响,后来,我和几个姐姐上了中学,都积极参加体育活动,还被选为校队,恐 怕与儿时的熏陶不无关系。清华给我最大的教益还是大学的学术气氛,自然我那时 对此一无所知。经过耳濡目染,顶多只能领会一点读书的重要和乐趣。当我们一行 走到王国维纪念碑前,李潘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这样作了回答。不过现 在想来,我觉得千万不能看轻儿童时代所受到的熏陶和影响。有人说,人的一生都 被童年时期所决定,这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作者注:今年五月参加北大举办的五四纪念会时,顺访从美国来北京探亲的原 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长女祖彬女士。她的记忆真好,将小时住在南院的几家门牌号 见告。她说,王国维住十七号,隔壁十六号是马约翰家,十八号是李广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