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书 我又回到这水蓝山紫的山城来了,正当着葱郁的初夏。抖去了一身久因风尘的 疲倦,我住在朋友事先为我找到的一个颇为僻静的地方。 这儿离城很远,似乎隔绝了尘嚣。一条深可及肩的溪流环绕着,溪流上有竹筏 可作划水的游戏。溪边,长着细茎的槐叶,叶子如鳞片般遮覆着溪水。居室外,四 面是嫩绿色的畦圃,栽植的大半是豌豆,累累成熟,豆签已下坠了。蝉儿在亚签上 高唱着,往往从清晨直唱到黄昏,它们对季节迁移的感触太多似的。“今日天气好, 清吹与鸣蝉”,我从它们不倦的颤声中也体验到一种静伏的乐趣了。 这乐趣的体验,与其说是鸣蝉给我的启示,倒不如说是自然的陶养;人不能离 开自然环境,久居城市的人,常爱作避俗的遐想,不是一个好例吗?尤其是我这样 一个人,无适当工作可做了,短期失业选成常事。没有职业,城市中的纷扰,市侩 者歧视的风习,装置在暑表般的世情,多少都会引起多年来曾经受过创伤的心剧痛 起来的,能得到一个有田园风味的地方蛰伏下来,倒也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以目 前的处境为满足了。 说到满足,这是有限度的,生活难已成为严重威胁的暗影的今天,实在找不出 可以满足的理由。我之所谓满足,指的是这一段静居时间对于我生命上主宰的力量, 这力量发于美学上的实验,不会有腐蚀意志的毒质,也没有制造虚伪自私的成分。 黄昏来了,看残阳吻着山峰,我散步在嫩绿色的畦回中可以吸到亲切的、为眷念土 地的农民所不可少的土香的气息,我深深地向自然拥抱了。 不过,人的意欲也很奇怪,清静是我目前的享受,而寂寞也成了离不开的伴侣, 这是生活上无法调和的矛盾。初来不觉得,住久就明显了。当我完全认识这里的邻 居之后,我的满足发生了虚隙,又生出“无一片干净土地”的感慨了! 这里的同居者不少,一座偌大的院落住了六七家,他们的方言各有不同,都是 来自东南西北的流浪者,有的是两夫妇,有的是带着小孩婆妈的一家人,像我这孤 身客人的没有第二个了。二房东是一个矮小而又狡狯的老太婆,约有五十岁上下。 她利用熟悉或戚谊的关系,向别人租到这间院落,再以高价转租给别的房客。她就 生活在这剥削分肥的空隙中间。她的性情异常刁钻刻薄,房客不满意她时有争吵, 她似乎也以争吵来解除她在长夏中的无聊。照例,早上我摊开书本在读书,把身心 沉浸在艺术的境界里。在这里面,我接触了许多复活的人物。我为艺术巨匠托尔斯 泰把“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句圣经写成卓绝的心理学的悲剧的主题而感动流泪, 我也给为了知识自由、大众福利、“战斗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的被沙皇黑暗 统治的俄国流浪青年的遭遇和英勇的抗争而感动同情……总之,是在我沉浸于另一 世界的时候,老太婆跟房客的争吵就开始了。作为吵闹的原因,很复杂,大抵最初 是女的尖锐的詈骂,接着渗人了粗暴的男声。有一个早上,我给他们扰得心情坏极 了,抛开书本去做看客——在一道狭隘的走廊下,有竹竿晾着女人的亵衣。老太婆 瘪着嘴,左手掠起衣袖,见我来了,就指手划脚地咒骂着: “衰鬼哪!老娘偏不给她晾,连她妈生她下来的包衣也想搁到别人头上来,我 就偏不给她搁!受不了气给我滚!老娘有房子不怕无人住!” 被骂的是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少妇。过多的脂粉使她丰润的脸颊变了萎黄,喑 哑的声音,证明她在这场争吵中已不是老太婆的对手,因此,她的丈夫在适当的机 会出马了: “放你老乌龟的屁!房租一个月加三次价,动辄要人滚蛋,要不是为逃难,老 子家里的茅厕,比你这上无片瓦的破庙强哪!” 由于太激动,他的浓眉扬了起来,微麻的鼻尖沁出汗珠了,他袒开绒的上衣, 有点气吞这刻毒老太婆的气概。 老太婆却不畏怯让步,她也越来越凶了: “我不怕你老蔡,穷酸相假充官家翁!哼,拿什么与你老娘比?……”他还未 骂完,被叫做老蔡的男子咆哮了,嘭的一拳,把老太婆摆在桌上的油瓶弄翻了,他 气得脸上的麻点都红了起来: “老蔡?我是你叫的老蔡?吐口唾沫照你老龟相吧,你没有资格叫我!妈的! 你……” “皇帝爷么?啊,哈哈!皇帝爷屈驾民房!真是笑话!睬!摆你妈的官架去, 老娘子认得你老鼠掉了尾巴……”老太婆演戏了,嘴上飞溅着沫星,花白的头发散 了开来,拉过一张矮竹凳,冲进房客的房间、准备作消遣长夏的游戏了! 我无法加以劝解,脑里却记起了阿Q跟小D闹别扭的可笑的场面,于是默默地退 了回来。书既不能读,只好躺在床上叹息了。而他们,把一天的时光就花在互相咒 骂,互相标榜自己如何阔气过来等等,似乎不让鸣蝉专美,也从早晨咒骂到黄昏。 黄昏来了,我也许可以踱步畦圃之间,散消一天的闷气。的确,最初也曾这样 做过,但近来呢?连散步也感到不安了。 山城多雨,这是尽人皆厌的现象,你也是知道的。朋友们常发牢骚,他们说宁 愿给雷电交闪、震撼大地的暴风雨袭击,因为暴风雨之后容易看到朗丽的晴天;不 愿长在细雨迷蒙,整天淅沥的低气压中过活,这会把人窒息喘不出气的。这说法我 也同意。可不是么,低洼的地方是水塘,路上泥泞得使人摔跤,峰峦起伏的远山模 糊了,也失掉了听鸣蝉的清趣,散步不可能,于健康也大有碍。 可是,我告诉你,我所说的不安,并不单纯指的是雨的讨厌,我说的是:当我 离开了这作为家的陋室出去散步的时候,在院落右边新搬来的一位戴茶色眼镜的先 生就盯住我了。他用不平常的眼光打量我。这炯炯的目光,我似乎从什么历史书上 得到暗示,我猜度它是属于“不眨眼英雄”所特有的。看他那圆胖魁梧的身材,使 我这瘦骨棱棱的人不自觉地感到惴惴不安了,于是,我起了搬家的念头。 搬家,我一提起就忍不住苦笑了,搬到什么地方去呢?找住处不容易,找清静 一点的更难。在×城,搬两次家的经验深深使我痛苦:记得第一次是搬到一间临江 的小楼上,碉堡的建筑只开一个平常监狱常见的小窗,阳光照不到,空气也污浊。 窗外,潺潺的江水,在晚上伴合着一架被风雨剥蚀得带了色的水车碓所发出的“咿 呀”声,单调,深沉,寂灭之感,累得我患了不轻的失眠症。后来搬家了,是一条 阴暗濡湿的小巷,夜里绝了行人,这条巷,有一半是瓦砾场,在某次敌机大轰炸中 光顾过的,给居民永远保持着惨痛和仇恨的记忆。另一半,两旁是棺材店,我就住 在这一半的中间。恶死的朋友曾经笑过我,笑我与坟墓为邻,要是四脚一伸,倒也 得到某种方便。我对这讥笑不反对,却加以说明,我认为住在这对于死特别敏感的 地方,对生之执着也会特别热烈,对生之意义也会理解得特别清澈。但不久我又终 于离开那儿了,离开的原因似乎很突然,那是因为我在一个深夜从外面摸索回来, 窥见一间棺材店里有一个老人,须发已斑白了,双手颤抖地雕刻着棺材头的花纹, 皱折的脸在暗淡灯光之下极为沮丧。第二天,我跑进这店里找他攀谈,谈话中我无 意地问了他一句话: “老伯伯,你替别人造棺材,自己的预备了吗?” “我的么?我是一个佣工,还没有……没有呀……”他咽哽地流泪了! 事后,我一回想,这唐突的询问刺伤了这老人的心,这本来是人生最大悲剧的 问题,我不该轻易提出。一直到离开那小巷时,我不敢再去看那老人一眼。 请你替我想想吧,搬家,搬家,以我的晦气看来,搬到什么地方也许一样。在 今天,与时代的苦难结了缘,它就如忠贞无二的爱人,——海角天涯,离不了我。 这儿虽然稍不安适,但低头看看自己所经受的伤痕,倒打算硬起头皮住下去了。平 常的生活习惯,依旧保持,作房东的看客,敌方步,都列人生活日程之内。要是有 人盯我,我也盯他一眼,必要时要向他说:“瞧吧?流民不是人么?他能啃草根过 活,不犯法,你没有怀疑他的权利!” 这话并不过火,这是该说的。你见过叭儿狗吧?乞丐过门,它就汪汪狂吠,贵 客来了,它摇着尾巴替主人迎接。欢喜盯人的,我要把他归于这一类。 我就是这样决定混下去了,这里在城郊的乡村,简朴的农民不少,在繁星熠熠 的晚上,我和他们在豆棚架下聊天,听他们指着天河,诉述牛郎和织女两地相思的 故事。天气炎热呢,我们坐到更深,直待邻村传来了一次二次的鸡声,大家才站起 身来: “鸡啼了,明天要起早呢,该休息了。” “嗯,雨水调匀,牛老八的禾苗顶秀呢?” 互道晚安,姗姗归去。黑夜的帷幕随着消逝人影才真正垂了下来。 这生活你歆羡吗?我希望早日恢复健康,在星光璀璨、夜在微笑的晚上能和你 在一起听几次鸡啼,我将不倦地告诉你那些农民曾向我叙述过的牛郎织女两地相思 的故事。这封信暂时带住了。 愿漓江的游鲤不怠工,不悖古人风雅的传说,把这封信早日递到你手里。 一九四二年于桂林